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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走遠,駱晉雲緩緩放下了握在刀柄上的手,隨後解下戎裝的外衣,將衣服扔到了她身前馬背上。

薛宜寧明白,這便是放了裴雋。

淚水混著雨水一道往下湧,她緊繃的身子鬆了下來,手上的發簪緩緩落下。

駱晉雲轉身看向肖放,沉聲道:“斂之,皇上那裡,全由我來承擔,隻是今日之事……”

“我明白,元毅,你我是戰場上拚殺過來的生死之交,今日之事我往外說半句,教我不得好死!”肖放立刻道。

駱晉雲深深看他一眼,不曾轉頭,隻朝身後道:“你回去吧,以他之能,多半是能逃走的,待我繼續追剿,隨後進宮複命後,再與你說此事。”

薛宜寧仍拿著手中的簪子,一聲不吭。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策馬趕往小路方向,肖放看看薛宜寧,又看看駱晉雲,隨駱晉雲而去。

大雨飄飄灑灑,雨幕在人臉上衝洗,讓人睜不開眼。

薛宜在雨中呆立了很久,才拉起韁繩,慢慢往城中而去。

捉拿裴雋的機會,自然是一縱即逝。

駱晉雲帶人在望川道上追堵了半天,不過是餘事無補下做做樣子而已,隨後帶人回軍機閣,自己在天明時分進宮麵聖。

聽聞他已經得到裴雋蹤跡,卻輕忽大意,隻殺死個護衛,讓裴雋逃出生天,皇上一怒之下罰了他半年俸祿,又降級一等,大聲叱嗬的聲音在殿外都能聽見。

有外麵等候大臣暗歎,駱大將軍一向得聖心,沒想到這一次竟讓皇上發這麼大的脾氣。

駱晉雲自宮中出來,回到家中。

天色初亮,雨早已停歇,後院草木被衝洗得綠綠蔥蔥,四周散發著泥土的氣息,似乎預示著天氣晴好,春光明%e5%aa%9a。

他還著一身濕衣,進了垂花門,便看向金福院方向,然後一步步朝那兒走去。

前夜的一切,似乎夢一場。

好像此時他過去,隻見著她好好待在房中,正讓管事媽媽們前來問話。

她還是那個賢惠柔婉的她,一心隻是服侍他,替他打理後院,並不熟悉裴雋或是其他什麼人。

金福院內一片安寧,不聞一點聲音,直到他進屋,才見玉溪過來神色驚慌地請安。

駱晉雲看向房內。

薛宜寧披散著頭發,隻著中衣呆坐在臥房坐榻內,整個人失魂落魄,毫無生機,猶如一具軀殼。

玉溪想起半夜主子回來時的情形,不敢多說,隻遮掩道:“夫人……大約是病了,不吃不喝,夜裡也不睡,就這麼坐著,問也不……”

“你們都出去吧。”駱晉雲吩咐。

玉溪屏氣凝聲,抬眼看看子清。

子清看向薛宜寧,隻見她仍那樣呆坐在坐榻上,對於房中的事置若罔聞。

她想起來,將軍從未這麼早到這邊來過。

昨夜夫人冒雨策馬出去,半夜才回來,竟是發髻淩亂,衣衫破損,她們無法想象她在外麵遇到了什麼事,怎麼問她也不開口,最後她與玉溪兩人著急忙慌給她換了衣服,擦了頭發,她卻也不睡,就那麼坐到現在。

看著眼前的情形,子清突然有種感覺,似乎將軍是知道內情的。

她猶豫片刻,見薛宜寧遲遲沒有吩咐,便開口道:“夫人,我們先退下了。”

薛宜寧仍然沒應聲。

子清便與玉溪一同出去,關上門,留了兩人在房內。

駱晉雲一步步走到裡間,看向薛宜寧。

此時她身上那股果敢與決絕沒了,換之以一種萬事皆空,無欲無求的樣子,配上蒼白的麵色,單薄的身形,似乎隨時都會消逝一樣。

站立片刻,他問:“你與裴雋,曾有舊情?”

薛宜寧開口了,緩緩道:“是……”

“怎樣的舊情?他不是有婚約麼?”

薛宜寧垂下頭去,輕聲說:“那隻彩鳳銜珠發簪,在我手上。出嫁之前,我將它埋在了我房前的院子裡。”

一瞬間,駱晉雲明白了一切。

那隻發簪裴雋送給了薛宜寧。

薛宜寧就是他暗中喜歡,為之不惜退婚的姑娘。

他應該是等了很多年,籌謀了很多年,好成功退婚了娶薛宜寧。

而她,自己知道她嫁他之前都是沒有婚約的,儘管已年至十八。

她在等裴雋。

然後,平南王戰死,京城被攻破,前朝皇帝被殺,新帝登基。

她父親薛諫投降了,而裴雋卻隻有逃。

所以,他們沒有了未來。

其實這是他昨夜就該明明白白猜到的事。

她那樣珍愛那盆蘭花,是因為裴雋擅畫蘭,號“蘭芳公子”。

她從不生氣,從不發怒,是因為不在意。

她對他溫婉柔順,是因為那是妻子該有的樣子,無論她嫁給誰,她都是那個樣子。

甚至在床上,她也從不拒絕,也不回應,她隻是閉著眼睛……承受,僅僅就是承受。

“你既對他情根深種,為何不與他一起走?又嫁與我做什麼?”駱晉雲雙目赤紅,厲聲問。

薛宜寧微微縮起身子,回道:“走的那天,被我父親追到了,他說……我若不嫁你,他就將裴雋交給朝廷,我……”

頓了一會兒,她才說:“我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所以用自己換裴雋逃出生天,就像昨夜一樣。

駱晉雲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多餘,如此可笑。

她與他的青梅竹馬,她與他的傾心相許,海誓山盟,而自己,就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個惡人。

好半天,他才咬牙道:“所以你是有意服避子湯的?”說完,他冷笑道:“既依了你父親的安排,也做了這駱家的夫人,卻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

寧願傷及自身,也不要生下他的孩子。

靜靜地,她回道:“因為……”話出口,不由苦笑了一下:“我癡心妄想,怕有一日,還能和他重逢……”

她這樣說,駱晉雲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若有一天,她與裴雋重逢,若有一天,他們還有可能,而她卻已經和彆人有了孩子呢?

女人難被男人絆住,卻總會被孩子絆住。

有了孩子,她這一生便再沒有悔改,這一輩子,就隻能是駱家的夫人,是他駱晉雲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

所以,她寧願傷身,也要留住這最後的念想,仿佛她還是自由之身,隨時可以回到心上人身邊。

駱晉雲握起拳頭,緊緊盯著她,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頹然道:“對不起,是我未能恪守婦道,你殺了我吧……我放走前朝亂黨,已是大錯,留我在駱家是禍患,隻有我死才對薛家和駱家都安全;我父親若知昨夜之事,自然惶恐羞愧,也不會過問;將軍若隻處置我一人,我亦對將軍感恩。”

她對他竟已不再稱“夫君”,而是敬重而疏遠的“將軍”。

駱晉雲一把抽出身上佩刀,抵在了她肩頭。

她將身體放鬆下來,靜靜閉上眼。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她似乎早已等著這一天。

或許是從昨夜回來後,或許是出去救裴雋前,又或許,是在嫁入駱家的那一刻。

她就已經在等著這樣的解脫。

對他來說,殺她,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她與裴雋有舊情,甚至不惜為對方去死,這樣的人做他的夫人太危險,說不定哪天就會連累整個駱家。

而他,也絕不能承受這樣的侮辱,容忍自己的妻子一心一意想著彆的男人。

殺了她,然後對外稱她暴斃,薛家也清楚內情,不會有任何話說。

她的選擇,的確是最好的,對所有人都好。

而這,也是她在決定出去救裴雋時就想好的歸路。

所以她在房中等了一夜,不過就是在等死。

他緊緊握著手上的刀,看著刀口與她脖子隻有毫厘之隔的距離。

他殺過的人,不計其數。

再魁梧的大漢,在他這柄鋼刀下那脖子都如同白菜一樣。④思④兔④網④文④檔④共④享④與④在④線④閱④讀④

更何況她這樣一副細頸。

可是,他卻猶豫了。

或許……他終究是不習慣在非戰場的地方殺人,或許,他也不習慣殺自己的妻子。

他收了刀,頭也不回出了屋子,大步邁出金福院。

在和正堂關了房門靜坐,直到長生進門來,外麵的陽光射入房中,他才知道不知何時日已近中天,豔陽高照。

他竟在房中什麼也沒做,呆坐了兩三個時辰。

“將軍,肖將軍過來了。”

駱晉雲回過神,看看自己身上,還是昨夜的衣服,濕透又被身體烘乾的中衣,加上軍機閣換上的一件朝服。

“先更衣吧。”他開口道。

換好衣服,下人已將肖放帶進院中。

見了他,肖放開口道:“聽說一早皇上發怒了?我想你大概心情不好,要不……我們出去喝一杯?”

駱晉雲看他一眼:“你身上還有傷,喝什麼。”

“就那點小傷,我都不放在眼裡,走走,大不了你喝我不喝,咱們再叫上子峻,那小子今天有空!”肖放說著就來拉他。

他明白,肖放是猜到他心情必然不佳。

妻子與亂黨不清不楚,自己還受了皇上責罰。

而他也確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如何自處。

便由著肖放拉出門去,到水雲樓去喝酒。

到時正是午後,水雲樓才開門。

龐子峻喜歡裡麵的十四娘,每次都要點十四娘聽琴曲。

這種時候,如十四娘這種紅牌,輕易是不肯早起接客的,可有這三位軍中高官過來,自然是梳發上妝,抱了琴便笑臉相迎。

琴聲響起,龐子峻與肖放都讚歎不絕。

其實他們聽不懂琴,隻要能成調,他們就覺得好。

駱晉雲也聽不懂。

可他聽過另一人彈琴。

自聽過之後,他便知道十四娘的琴技不過如此。

肖放看一眼駱晉雲,親手給他倒一杯酒,然後說道:“聽說他們這兒來了個新人,號稱曾是揚州第一美人,名叫蘇茉茉,陪酒都是這個數——”肖放比了一隻手掌,繼續道:“要不然我們讓她出來見見?”說著,拍了拍駱晉雲的肩膀。

駱晉雲明白,肖放就是特地約他來喝酒,特地要叫美人陪酒,讓他解憂。

他未回話,龐子峻便說道:“那你叫出來,我看看有多美。”

肖放於是叫人來,要點蘇茉茉陪酒。

老鴇先說蘇姑娘要提前約,隨後又說幸得幾位官爺賞臉,是姑娘的福氣,於是回頭吩咐婢女去叫蘇茉茉,要好生打扮,出來陪客。

果真過了兩刻時間,蘇茉茉才款步進房來。

肖放兩眼放光道:“的確名不虛傳。”說著看向駱晉雲:“怎麼樣,要不要賞光,破個例?”

駱晉雲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們知道,他在軍中不碰軍妓,在城裡也不夜宿青樓。

謹慎而自律,是他最為人讚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