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綺本也知他留在壽春,當是因她今日態度的突然軟化,才忽然想多與她共處兩日,聞言自不會反對。
她微微側過身,望著床邊的他,又輕聲說了會兒話,方覺困意襲來,安然入睡。
閉目前,她隱隱瞧見,他仍守在床邊,未曾離去。
……
數日後,朝中旨意終於來了。
郗翰之手擁重兵,又遠在壽春,北接胡人所占之地,至關重要,上至天子,下至朝臣,自無人敢阻攔。
蕭明棠命人就送來的旨意中,也不過都是些虛晃之辭。
隻在最後,再度來傳話的梁內侍方似警告,似勸諫般,道:“陛下還聽聞,秦主姚符慕使君之名,竟命人送來許多金銀財物,陛下知使君素來忠心有傲骨,定不會輕易被其籠絡,可免不了仍要叮囑一番,隻盼使君日後也能如從前一樣,忠心不二。”
其時,除郗翰之外,還有多位淮南郡中官員與北府軍中將領在側,眾人聞言紛紛皺眉,皆自梁內侍話中窺出些許譏諷之意來,尤其是“忠心有傲骨”這數字,更像反諷一般,直刺人心。
郗翰之已不再似先前一般總是隱而不發,當著眾人的麵,他直視著梁內侍,渾身挺得筆直,行止間便多了令人難以忽視的氣勢。
他冷笑一聲,道:“陛下實是多慮了。先前我與將士們為我晉室奮戰多年,即便每日刀光劍影,風裡來雨裡去,卻少有封賞,都未曾有過異心,如今秦主這區區的贈禮,又怎能將我等收買?擔憂我,不如擔憂那些仕途不濟的士族們。”
秦主這一贈禮,便將惜才的名聲傳入江東,那些數十年前跟著先帝舉家南遷,卻未得到想要的名望與地位的,隻怕才會生出彆樣的心思。
梁內侍禁不住他如此回應,更懼怕自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異樣視線,不由縮了縮脖頸。
前一回來此,已令他生了懼意,此番再來,他早已打定主意,除了陛下親口吩咐的,他絕不多言。
是以麵對眾人視線,他無一句辯駁,隻垂首作恭敬狀。
待眾人離去,他方叫住郗翰之,將藏在袖中的兩封書信交出,道:“聽聞使君夫人有孕,陛下十分欣喜,親筆寫信,命仆交給夫人。”
他說話時,態度十分尋常,幾乎教人真的以為,蕭明棠對此事果然是欣喜的。
郗翰之自然不信。
他勾唇無聲地笑了,伸手接過,指著另一封道:“這一封又是何人所寫?”
梁內侍垂著頭不敢抬眸:“此乃袁相公所書,亦是送與夫人的。”
郗翰之麵色忽然有些沉,連方才的那點笑容也消去大半。
他伸手接過那兩封信收入懷中,語氣稍冷,道:“多謝梁內侍,待我歸府,定轉交夫人。”
……
傍晚,待命人將梁內侍送走,郗翰之方攜著那兩封書信回府。
自劉夫人處問安後出來,便要回屋。已走了無數回的路,今日似格外漫長,揣在懷中的書信,更似滾燙的鐵石一般,令他隱隱不安。
蕭明棠命人送信來,他並無介懷,隻因他知曉阿綺對這位身為天子的表弟,早已沒了半分情意。
可袁朔不同。
他至今未曾探知袁朔在她心中,到底是否比旁人特殊些。尤其先前,阿綺曾獨自在他軍中,後來更安然無恙離去。
袁朔此人,便是素來不喜士族的他,也不得不生出幾分敬佩,更何況是曾與他有過淵源的阿綺?
從前因有父輩間的糾葛與仇恨在,二人自不會有什麼交集。可後來,袁朔親自解釋當年內情,誤會幾算消除。
二人幾度獨處,他心中不免有幾分不確定的擔憂。
他快步前行,正思緒紛亂,卻聽耳邊傳來熟悉而清潤的嗓音輕喚:“郎君歸來了。”
他腳步一頓,抬眸望去,便見阿綺正立在庭中,正麵露笑意,目光盈盈地望過來。
心中那一陣不確定的感覺似乎一下消去大半。
他情不自禁也回以笑容,略加快腳步至近前,自然地伸出雙臂,一手握住她柔荑,一手環至她腰側,帶著她往屋裡去,道:“可是用過飯了,在此等我?”
平日此時,她都已用過晡食,在庭中散步消食得差不多了。
因那日說過要努力嘗試與他如尋常夫妻一般共處,她遂有時也趁著日色將近,清風徐來時,在庭中特意等他。
阿綺點頭,與他緩步同行,側過眼去仔細看他神色,問:“郎君看來似有什麼話要說?”
她方才瞧得真切,他自劉夫人處歸來時,行得有些疾,麵色也有些不對,似乎懷著什麼心事,直到她出聲輕喚,他方恢複些神色。
郗翰之未直接答話,隻先帶她跨入屋中,扶著她到一旁坐下,方自懷中取出那兩封書信,在手中默默攥緊,道:“今日梁內侍來了,帶來了陛下的旨意,準了我北伐。”
“這是好事。”阿綺挑眉望著他,目光移向他手中之物。
郗翰之將那兩封書信交至她手中,說:“聽聞你有孕,陛下給你寫了書信。”
說罷,他頓了頓,方繼續:“另一封,是袁朔寫的,也是給你的。”
☆、議論
阿綺頓了頓, 抬眸望他一眼,登時有些明白他的反常。
她接過那兩封書信, 捧在手中, 細細思索一番。
若是先前, 她定對他如此嗤之以鼻, 置之不理, 可如今不同了。
她出神片刻, 在他心底越來越忐忑不安時, 將靠近桌案的燈台點燃,將那兩封信自封號的竹筒中取出,卻未拆開閱覽,而是當著他的麵,直接湊到搖曳燭火邊引燃。
火苗觸及縑帛邊緣,便仿佛一下尋到了支撐, 不過一瞬便攀扶著垂下的縑帛一點點躥升。
火光明亮, 搖曳璀璨, 郗翰之有些怔地望著,直到那第一封信已被燒作灰燼, 隻餘最後那一小片被阿綺捏著丟入一旁的香爐中時,他才反應過來, 伸手去握住她要焚第二封信的手。
“郎君?”阿綺輕喚出聲, 帶著些許困惑,似在問他是否滿意,又似在問為何阻止。
郗翰之未鬆手, 仍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湊近唇邊,輕輕%e5%90%bb了下她蔥白的指尖,道:“你不必如此。”
實則他的緊張,不過是因對從前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愧悔而生出的不確定與不自信罷了。事到如今,他哪裡還敢對她有所懷疑和猜忌?
可她卻如此為之,意想不到間便消了他心底的不安。
阿綺抿唇笑了笑,頰邊酒窩若隱若現:“我說過的,要努力與郎君如尋常夫妻一般,如今郎君既有憂慮,我便要令郎君安心。”
郗翰之忽而沉沉地笑出聲來,隻覺心底的壓抑與陰霾頓如雲開霧散一般,豁然開朗。
他將剩下那一封未燃的信交到她手中:“我十分安心。寫給你的信,看看吧,不必因為我連看也不看一眼。”
他眼底忽而有些酸澀。
若是前世的他,也能如現在這般對她坦誠相待,是否結果會好一點呢?
阿綺凝神觀他片刻,緩緩拿起餘下的袁朔送來的那封信,仍是當著他的麵,直接攤開在桌案上,道:“郎君也可一觀。”
郗翰之搖頭,眼神並未往那縑帛上瞥過分毫,隻扭過臉去,盯著半敞的窗外。﹌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阿綺輕笑,忽而覺得心底多了幾分暢快。
她垂眸下去望著書信,竟是一字一句地念出聲來。
那嗓音不疾不徐,清潤動人,一字字鑽入郗翰之耳中,仿佛一隻溫柔手掌輕撫過他心間,又似悶熱夏日裡驟然落下一陣涼雨。
信中不過寥寥幾行字,阿綺隻讀了須臾便讀完了。
郗翰之仍是望著窗外,有些楞楞的,麵上一陣恍惚,仿佛想起了什麼,片刻後方漸漸反應過來。
實則信中不過是寥寥幾句問候與恭喜,再無其他。
隻是現在那信已不重要了,他心底泛起一陣滿足的酸意,側過身去小心地攬住她,捧著她手道:“多謝你這樣坦然。若我從前便能如你這般,恐怕也不會有那樣多的誤會了……”
阿綺靠在他肩上,聽他提起過往,莫名的心中一陣收縮顫動,似恐懼後怕,又似慶幸安慰,靜了半晌,輕聲道:“從前的事,我固然受了許多傷害,以至痛苦不堪,卻絕非全然無錯。”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將自己承受的所有痛苦統統歸咎於他犯的錯,甚至因此,曾深深憎恨了他多時。
可待冷靜下來,她方漸漸意識到自己也有許多不足之處。
譬如她明明是郗翰之的婦人,知曉蕭明棠對他頗多猜忌,卻仍舊念著過去十幾年的姐弟情誼,一廂情願地信任蘇後與蕭明棠;
又譬如她明明已隱隱察覺到他的種種彷徨與猶疑,乃至惱羞成怒,卻因為自己的倔強,從不願多問。
誠然最後那沉重一擊是由於他身為夫君,毫無征兆的拋棄,可她若能更清醒些,更坦然些,最後便能問心無愧,又何至於最後輕信蕭明棠,落入他鑄造的金絲牢籠中,痛苦不堪?
如今她既要努力嘗試著與他如夫妻般共處,便當儘力地坦誠相對,即便最終未得善果,也再無遺憾了。
“郎君願為了秦主贈禮一事,明知我不會誤會,卻仍要說清楚,我便也該如此,方能無愧。”
郗翰之靜靜聽著,眼眶有些溫熱。
他將阿綺摟得更近些,卻始終小心控製著臂上力道,生怕壓到她。
她發膚間的幽幽香氣悄然襲來,鑽入鼻間,令他一陣心悸。
他將臉埋在她垂墜而下,堆積在頸間的烏發中,低低地笑出聲來。
“你我雖家世懸殊,卻都未曾有父母雙親嗬護著長大,成婚前,亦未曾見過尋常恩愛的夫妻當如何共處,總都有些不足。幸好老天開眼,給了咱們第二次機會,再做一世夫妻……”
阿綺聽著他在耳邊悶聲帶笑的話音,也跟著莞爾,出口的話卻難得帶著幾分俏皮的得意:“是不是還要做一世夫妻,我可尚未想好呢。”
明知她話中玩笑居多,郗翰之聽罷,仍是忍不住渾身一震。
先前她說的是要試著與他如尋常夫妻一般相處,他並未忘記。
他雙臂放開些,將臉自她發絲間抬起,捧住她麵頰認真道:“阿綺未想好,我卻早已想好了。我會儘力做個好夫君。”
說著,他將手移到她腹上,眼底漸漸溢出教人難以忽視的將為人父的慈愛與感動:“我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