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淩晏的真凶,也即便是害得長纓受苦多年的禍首,可這張臉終究是他從小看著長到大的這張臉,這副身軀在過去那些年裡,也不知道他無意間相觸碰過多少回,被他交付過多少信任。
最讓人恨的也許不是惡人的惡,而是惡人他除了惡以外,偏生還參與了旁人那麼長遠的年華,烙在光陰裡,摳也摳不出來。
謝蓬眉頭緊皺著,目光緊盯著門板上的屍身,扶劍的一隻手莫名也有點緊。
楊肅拔劍挑開白布,又道:“把衣裳解開。”
仵作們又把其衣裳解開。
楊肅目光落在其手臂內側一個形狀不太清晰的疤痕上。
雖然邊界不太清晰,但仍能看得出來是個三叉戟的圖案。
楊肅久久地凝視著那烙印沒有動。
謝蓬同望著那烙印,目光也變有些深黯。
“這是什麼?”他問。
楊肅擺擺手讓大理寺的人出去,說道:“傅容去傅家,當年是我父親送去的。”
淩淵與謝蓬都轉頭看向他。
“原本隻是寄養,結果傅家的長子剛好夭折,讓他頂上了。”
楊肅收回手,望著他們:“家父說送出之前曾在孩子手臂內側烙下過一隻三叉戟的烙印。我惦著這件事,不親眼來看看總是不放心。”
謝蓬望著那“三叉戟”,長久後才將目光垂下來。
……
長纓與霍明翟聊了會兒,便起身回了桂花胡同。
楊肅回京之後表現有目共睹,而為著加冕一事,宋逞他們近日又緊急商定了幾條利民政令出台,更是引來了百姓的期盼。
大寧因為朝鬥黨爭,動蕩了多年,又牽連到多樁政務,導致海盜與流寇為患,百姓深受其害,如今好不容易反賊除了,權臣也不再成為掣肘,誰不歡迎朝堂迎來新氣象呢?
宮裡為著明日新太子受封大典正忙得如火如荼,街頭百姓便也為之而奔走相告。
淩夫人已經著人到王府打聽過好幾次長纓的情況,淩淵再三保證說梁鳳擔保沒有大礙她才忍住了貿然登門王府的念頭。
長纓剛跨進府門,秀秀連忙讓人去淩家送訊了。
一會兒徐瑾若也來了,帶來了徐耀在遼東控製住局勢,並且還將遣人護送遼王府獻來的百匹駿馬進京的消息。
朝局雖然還未到最後平定的那刻,但,終究是一大步一大步地朝著好的方向行進了。
第396章 他們會為我驕傲的
送走了徐瑾若,長纓便去了淩家。門下遇到剛好被差遣去往沈家的荷露,兩人又相攜著往後宅來。
淩夫人看見長纓自是歡喜,但也仍不免浮出憂色。
她拉著她的手道:“這毛病斷不了根,可怎生是好?那梁公子有沒有說怎麼治?”
長纓笑道:“梁鳳想來是儘力了。”
說完她頓一頓,又道:“姑母,我想去姑父書房裡看看。”
淩夫人感到詫異:“好端端地,去那裡做什麼?”
在淩晏的事上,淩夫人相信長纓比他們更難邁過去這個坎兒,因為愧疚這東西旁人都幫不了,隻能靠自己解脫,正比如自己一直也因當年對她的狠心而愧疚一樣。
而自己和淩淵幾兄弟對淩晏又是不存在愧疚的,所以他們的情緒更為單純,也抽身得比她要容易。
“我想姑父了,想去看看。”長纓道。
許是因她的認真神色,淩夫人歎了口氣,還是站了起來。
淩晏的書房獨立成院,如今淩淵成了當家人,原本該騰出來供他使用,但誰都沒有想要去破壞它原貌的想法,這院子便被鎖了起來,除去定期打掃,便隻有淩夫人與淩淵偶爾進去看看。
荷露喚人來開了門,長纓迎麵看到兩株蔥翠的香樟樹,比起當年,樹自然是長高了,屋簷與門窗看著也有了幾分滄桑之意。
欄外石頭縫裡冒出來幾叢青草,淩夫人下意識地彎下腰來把它拔了,與荷露道:“明兒喚人進來打掃打掃,這春草一遇陽光就猛長,過一個夏天就不得了了。”
荷露稱著是,當下就吩咐了下去。
長纓扶著一根根廊柱往前,耳畔仿佛又回響起了少時那些聲音。
她從小就跟父母親親近,許是因為童年得到的護佑太多,當姑母把她從西北接到京師,又處處用心地體貼她,她融入淩家也很快。
她很快把對父母親的依戀移情到姑母姑父身上,在淩家的十年,雖然不能代替她在父母跟前的時光,可也早已經超過了她對西北的眷戀。
這座院子,她沒少跟著姑母來過,而最深刻的記憶,當然還是關鍵的那段時間。
“太太和姑娘等等,屋裡久未開啟,奴婢先進屋點根香。”
荷露接了丫鬟送來的香,先推門進了書房。
接而窗戶也被推開了,朝陽將樹葉投影在牆壁上,也透過窗戶投在屋裡書架上,博古架上,還有地上。
這生動而真實的情景,令長纓恍惚覺得,隻要一喊“姑父”,淩晏就會自窗內探出頭來輕嗔著說“小丫頭兒又來告你表哥的狀了?”似的。
長纓跨進門,沉水香的氣息幽幽地飄來。
她打量著屋裡,目光落在西牆上掛著的一副盔甲上。
盔甲拿布罩著,淩夫人把它揭開,幽幽道:“也該擦擦了。”她撫著它,目光深情而感懷。
荷露即著人去打水拿帕子。
長纓道:“回頭再擦吧,我有點餓,荷媽媽幫我去弄點吃的來可好?我想念你做的醬汁鳳爪還有河豚了。”
荷露看了眼淩夫人,隨著笑著下去了。
屋裡便隻剩下她們姑侄,淩夫人略帶探究地看了眼長纓。
她打發荷露出去,很明顯是想支走她。
長纓沒說話,走到書架旁,嫻熟地開啟暗室的機括,而後邁步走進去。
暗室內放置著幾顆夜明珠。
淩夫人跟著入內,見到她在狹小空間的中央停下來,麵向著左首。
左首隻有張條案,上擺著一隻雲耳大香爐。
香爐裡的底座是嵌在條案上的,裡頭仍然積著陳年的香灰。長纓對著它靜默了一會兒,便伸出雙手捧住了香爐,輕輕一旋將它與底座分離開來。
她伸手自底部伸進去,隨後一卷絲繩紮住的羊皮小卷頓時經由她的手而沾著幾顆灰塵而被帶出來。
淩夫人滿臉驚訝:“這是什麼?”
長纓望著它,緩聲道:“當年我自兵部侍郎府昏迷後回來,姑父曾經在我病床前告訴過我的。”
她把繩子打開,看了兩眼之後遞過來:“姑母,姑父他從來沒有想把我逼上絕路。也許他當初讓我配合他在陣前做那場戲是有他的想法,可是,他也沒打算讓我永遠背這個鍋下去。
“他還是藏了東西在這裡的,也還是打算過有朝一日我能憑它給自己證明清白。
“隻可惜,我直到昨夜才想起這些來。”
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淩晏沒有想到他真的因此喪命,而她則會在接踵而至的悲痛裡加劇忘卻了很多事情。
前世裡大家落到那樣的下場,說起來跟她的消極其實也有關係吧?
如果她當時能勇敢一點,能振作一點,也許不一定大家會死,至少她也可以等來真相水落石出。
淩夫人跌坐在小圓凳上,怔怔地望著紙上的字跡。
那羊皮卷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全都是淩晏親筆所書。
“他可真狠心啊……”她喃喃地說。
長纓在她膝前蹲下來:“姑母,姑父也有他的不得已,在他們這個位置上的人,都有他們的不得已,您願諒他。”
他同時窺破了傅容與皇帝的秘密,就算他不選擇做那場戲,他們也都會想辦法除掉他,甚至是整個淩家。隻是沒有人想到他們最後還是把淩家和傅家全都給滅了。
“傻孩子,我是說他對你——”淩夫人撫著她的頭發,眼眶已經紅了,“他明明說過把你當女兒的,怎麼卻又把你推上這條路?”㊣思㊣兔㊣網㊣
長纓覆住她的手,衝她彎起了雙?唇:“我這樣也很好啊,您看,淩家又多了個女將軍,我父親母親和姑父在天上,定然也都會為我驕傲吧?馮伯父他們可都覺得我要是從軍下去,來日還有大作為呢。”
如同父親一樣的淩晏終究給她留了後路,這令她糾結了那麼久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下來了。
她不再覺得痛苦和不平,當初那股子攥著的氣勁也鬆了下來。
“是啊。”淩夫人垂首拭淚,“你從小就聰明又可愛,姑母早就知道,你不管做什麼,都會有出息的。”
長纓笑著枕在她膝上,像小時候一樣拿起她溫軟的手掌,貼到自己臉頰上。
第397章 我當你的賢臣
謝蓬直到夜幕降臨才伴著忙完的楊肅回到府裡。
“明日進殿的時候你也要記得走我身側。”將退出殿時楊肅忽然喚住他,“日後親軍十二衛總指揮使的差事,就你來擔著,你來給我守著宮門。”
謝蓬頓在門下,回身道:“這差事可不輕。”
“我要你幫我辦的事情,有哪件是輕麼?”楊肅道,說著又走過來:“還記得當年泰山腳下你逼著我叫你哥的事兒麼?”
謝蓬笑了下。
楊肅也笑:“咱倆是不打不相識。”說完他斂色,又歎喟道:“說起來這些年若沒有你,我也不可能走的這麼順利。
“謝先生花多年工夫把你教導成材,你不管是入仕還是從軍,如今也定然混得風生水起,結果卻被我所用,我怎麼能虧待你?”
謝蓬望著窗外,沒有說話。
“說到這裡我也有點想他們了。”楊肅也望著窗外。“什麼時候大家再見見麵才好。”
窗外有月色,淡淡地一片。
謝蓬收回目光道:“早點歇著吧,明日還要忙。”
楊肅點頭,喚了人進來侍候更衣。
謝蓬跨出承運殿,抬頭望了望天空,天上有星子,鋪在幽藍天幕上,格外閃亮。
他看了會兒,才移步去東邊。
王府人少,又無女眷,東配殿的毓慶宮,是他的住處。
扈從們已經將屋裡點起燈,水也已經放好了,他雖然一直都對楊肅的兒女情長不以為然,但也不能不承認,他是個相當細心的人。
他很擅於對自己認可的人好,也從不會讓人有被辜負的感覺。這樣的人,好像也讓人苛責不起來。
他除去上衣,身勢頓了頓,而後走到鏡前,抬手摸上左臂內側。
一隻清晰的三叉戟烙印嵌在皮肉上,他的手在上方停留了一會兒,然後雙手撐著桌沿,傾身望著鏡中的自己。
他的身後是深幽的夜色,燭光卻將他整張臉照得分明。
半晌,他垂下頭,離開鏡子,緩步走出門口。
屋外很安靜,配著星子與南風,像山穀的夏夜。
“謝蓬!謝蓬!你有什麼誌向?快說說看!”
“我的誌向當然是要乾一番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