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嘯在庫房外被沈長纓將了一軍,接下來整日都麵色不暢。
這其實是比較少見的,對於左右逢源的他來說,向來都能將情緒藏得極好,但今日他卻露出了一絲浮躁。
沈長纓跟程嘯那番對話杜漸一個字沒落下,方桐屍體這邊的情況他也沒落下。
下晌天色陰沉,下了好久的細雨。
送了程嘯回宅之後,他立在廡廊下對著雨幕也看了良久。
“想什麼呢?”
楊禪不知從哪裡走出來,拍起了他的肩膀。素日開朗的他此刻臉上也蒙著一層晦色,就連拍肩膀的手勢都不如以前利落。
杜漸扭頭:“想這雨什麼時候下完。”
楊禪收手轉身,歎了口氣,也如他一般撐著欄杆望著雨幕:“我也覺得最近這府裡賊壓抑。離了這兒,你想去哪兒?”
杜漸看著他。
他笑道:“難不成你還真打算一輩子留下來?”
杜漸望著被雨澆得綠油油的一片花苗,沒有吭聲。
離了長興,他自然是回霍家。
他的人生已經規劃到了五年乃至十年以後,關於前途,他真沒有、也不需要他去糾結什麼。
唯一的意外,大約是他一廂情願地認下了沈琳琅這個“妻子”。
而唯二的意外,是跟他立過婚書的妻子,如今很可能還是京師裡那個臭名昭著的淩家表姑娘!
這世間事,還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行了!”楊禪收回雙臂,側首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是在為方大人的事難過。但說白了,這事跟咱們又有什麼關係?
“去換身衣裳,老四喊咱們喝酒,約在‘福記’,兄弟們今夜裡上那兒鬨他去!”..
他拖著杜漸往房裡走。
杜漸也沒有反對。
佟琪最快也要兩天之後才回來,他如今已然隻希望,他帶回來的東西最後能證明沈琳琅並不是沈長纓。
畢竟,誰他的希望自己媳婦兒是個說六親不認就六親不認的女人呢?——哪怕這媳婦兒是他已經不打算再續“前緣”的。
……
方桐畢竟是個命官,程嘯作為上司有許多手尾需要料理。
趁著他們忙碌的當口長纓也帶著少擎紫緗往庫房裡轉了一轉。
毫無意外地沒有什麼收獲,事實上一個人的死若是確係謀殺,那麼現場能被發現的痕跡必然都會被提前抹去,就算不能被發現的,大約也會被做出毀滅性的處理。
總之,不太可能會有證據等著讓你一個無權過問的人發現就是了。
“那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呢?”紫緗問她說。
“找賬本。”長纓道,“幫杜漸找賬本。”
當無路可走的時候,那就隻能選擇看起來最為明確的那一條,哪怕這賬本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前世裡因為毫無本錢去應對淩淵的報複,至死她也沒有再踏進過京師。
她不知道淩家敗下來的細節,更甚至連自己的死也……但這一世她要回去,而且還要風風光光地回去,不是為了跟誰耀武揚威,而是為了擁有方便行事的資本。
原來想著晉職之後再細細籌謀京中局勢,可程嘯這件事擺在眼前,她沒有理由不去弄個水落石出。
從黑衣人們的死和方桐的輕易被殺裡她有預感,程嘯這案子並不是個孤立的案件,一定也對後來的朝局有所影響。
“那要怎麼找?”暮色裡,紫緗眨巴著眼睛。
“我也不知道。”長纓道。
說完她又衝他們笑了下:“不是說想念吳媽的紅燒蹄膀了嗎?回不了湖州找吳媽,紅燒蹄膀總是吃得到的。
“把黃績他們都叫上來,咱們去醉仙樓搓一頓,然後再去最熱鬨的場子裡轉轉!”
夜晚最熱鬨的場子,除去青樓酒肆便是賭坊。
福記酒館已經開了三十年了,鋪麵依舊又舊又窄。但因為就在設熱鬨的街口三角區,對麵就是賭坊與酒樓,生意一直挺旺。
當然,店家終年笑眯眯的招財臉,也為他招了不少財,他手裡拎出來的酒,總要比彆的酒館多出那麼二兩三兩。
小店充滿著濃濃煙火氣,油燈的光暈將陳舊的棚頂映得越發斑駁。三桌客人,兩桌很鬨騰,還有一桌卻相對安靜,但這也足夠替店家撐起場麵來了。
今兒請客的是護衛隊裡的老四,他媳婦兒才給他添了個小閨女。
一桌十幾個人,歡呼聲都快掀破屋頂,角落上坐著的那三人往這邊頻頻看了兩眼,然後起身結賬。
杜漸兩杯酒下肚,又拿了個醬鴨膀子,餘光掃過擦身而過的他們,然後在當中一人腰間的牌子上停下來。
第036章 不期而遇
“不玩了。”
長纓示意紫緗掏錢,站起來。
賭坊裡今兒來的女客不少,與即興到來的長纓剛好湊成一桌牌九。
江南民富,商賈也多,有錢的婦人也需要有消遣的去處,私下裡便就衍生了專門辟給女客的彆館。
大家互不相識,不必擔心傳出去給生活造成不便,順帶還可以發發親戚的牢騷,甚好。
雖然日子長了總會有猜得出身份來的,但大家除了打個小牌,也沒乾彆的,也就心照不宣。
長纓撤出之後無人補位,大家也就散了。
一牆之隔的外場是男人的天下,此刻語聲鼎沸,人影綽綽,熱鬨得緊。
長纓借著花木遮掩,輕身踏牆上了牆頭,而後遁著夾道到了窗下。
“五爺他們去多久了?”她悄聲問。
黃績在賭坊裡泡了一日,得到的消息是賭坊今夜來的人格外多,當中有好幾個鎮海幫的人。
他們吃飯的時候聊了會兒,飯後就潛了過來。少擎他們三個自這些人身上取了通關令前往總舵。
“至少有半個時辰了。”紫緗道。說完她又道:“瞧,又有人進來了!”
長纓投眼看去,隻見來的是兩個不起眼尋常漢子,目光一掃,他們直接走到了屋中一個紫衣漢子身旁,附上去說了幾句什麼話,紫衣漢子便連籌碼都不要了,起身出了門。
“追嗎?”紫緗問。
長纓想了下:“追追看吧。”
鎮海幫是走江湖野路子的,就算是看著情形不對,也不見得於她來說就有什麼收獲,而說不定是乾的彆的方麵的營生。
但少擎和周梁黃績去了總舵,為了他們安全考慮,她也得跟一跟,以防出什麼簍子。
杜漸出了酒館,眼見著那三人步行穿過兩條街道,進了對麵巷口,腳步一頓也跟了上去。
剛進了巷,牆頭就忽然掉下來一顆石子,啪地打在他肩頭。
他把石頭接在手裡,貼著牆壁抬頭一看,就對上了一雙亮晶晶的眼。
沈長纓……
“你怎麼在這兒?”他頗有些冤家路窄的意味。
長纓笑眯眯地下了地:“杜護衛又為什麼在這兒?”
杜漸心裡還藏著隻巨大的麻團,此刻,不,是在佟琪回來之前都不太想看見她。因此他捏著那塊石頭,並沒有解釋。
長纓卻正好有事要問他,看看左右,跟紫緗說了句什麼,然後就指著前方僻靜處:“去那裡說話。”
杜漸兩腳在原地生了會兒根,然後慢吞吞跟過來:“什麼事?”
長纓道:“方桐這事你怎麼認為的?”
“當然覺得死的太蹊蹺。”杜漸不介意跟她聊聊正事,“就算程嘯自己自殺都沒這麼讓人意外。”
“沒錯。”長纓點頭,“程嘯咬定他是自殺,可庫房設在知州府以內,發現屍體的人是他,當初說方桐出去辦差的人也是他。
“他說方桐斂財的時候方夫人一點過激的反應都沒有,程嘯給方桐下手的可能性很大。”
杜漸撩眼:“你不是著人押著方夫人了嗎?沒去問問她?”
“去了。”她道,“她隻字不說,隻是哭。畢竟我不是公門裡的人,問多了也不合適。”@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杜漸對此沒什麼表示。
長纓又道:“如果當天夜裡我沒出手,方桐和程嘯他們一定已經死了,這就說明,方桐這個人也為人所忌諱。
“程嘯殺方桐,應該是為了防止方桐落在我或者彆人手裡。我想,方桐很可能是知道那本賬冊藏在何處的。”
杜漸何嘗不是這麼認為?
“還有什麼?”他問。
長纓望著他:“程嘯昨夜裡找你說過什麼?”
杜漸瞅了她一眼。
“我覺得方桐的死捅出來的時間有點奇怪,假設程嘯早就殺了方桐,他完全可以繼續隱瞞不說。
“他今日在我麵前氣焰已經有些擋不住了,我總覺得,他似乎是有了什麼恃仗。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說這話的時候她不自覺地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一雙眼睛似燈籠似的在他臉上掃視。
杜漸彆開臉,折了根牆頭草捏在指尖,望著天上道:“先說說你出來做什麼?”
天上有下弦月,已經進入二月下旬了。
長纓道:“鎮海幫的人跟程嘯有勾結。甚至可能,跟東瀛人也有勾結。因為上次拿給你的骰子,是鎮海幫經營的賭坊裡拿到的。
“鎮海幫如果跟東瀛人有勾結,尚且可以理解為是利益所趨。但如今最後證實程嘯跟鎮海幫有往來,那就不簡單了。”
“鎮海幫?”杜漸側目。
長纓望著他:“你跟在程嘯身邊三個月了,想必能察覺出一些蛛絲螞跡?”
杜漸收回目光,半日道:“還真就見他曾經跟鎮海幫的副幫主碰過兩次麵。”
但他卻從來沒有想過程嘯跟鎮海幫的人有什麼可疑的勾結,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幫派挺多,程嘯既收他們的供奉,自然少不了與他們往來。
但他不知道沈長纓又是怎麼會疑心到程嘯和鎮海幫的?
這個女人,真的是滿腦子都在想著怎麼查案怎麼立功嗎?
“除此之外,還發現了什麼?”
“沒什麼了。我就這麼猜了猜。”長纓攤了攤手。
當然不全是猜的,前世裡在了解長興這件大案時她挖掘程嘯,就查到過多份鎮海幫與程嘯有瓜葛的卷宗。
上麵記載的不是很清楚,她一開始也沒有打算往這方麵深入,但是既然計劃有變,她也就不妨去賭坊裡探了一探,那日就帶回兩顆骰子。
而骰子上顏料居然又是東瀛人的玩意兒,這就令她有些耿耿於懷了。
杜漸顯然也不會相信她是猜的。
這女人行事要是這麼草率,不可能會活得到今天。
淩淵他雖未謀過麵,但淩家他怎可能不了解?
尤其這幾年淩晏死後,憑淩淵接手兩所屯營後的雷霆作風,就可以想象他在事發之後的作為。
當然,淩晏的事究竟跟她有沒有關係,未經她親口證實,他也不能妄自確認。
“剛才我也遇到了他們幫裡的人,同行的還有個東瀛人。”他把草尖揉成團,說道。
第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