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來者並沒有像那些兇神惡煞的人類一樣打他、折磨他,反倒蹲在他麵前,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
埃裡希曾經很喜歡自己的頭髮,像爸爸一樣的顏色,總被媽媽誇獎好看。
現在他隻想剪掉它們。
但那個看不清麵容的來者,卻好似擦拭什麼寶物一樣輕輕捋了捋他的金髮。
“很痛?”
那人問。
是非常溫柔的聲音,帶著一點模糊不清的重疊,好似來自另一個世界。
如果不是殺人的魔鬼,那麼,會是天使……嗎?
小男孩抖了一下。
那是一種默認。
天使擁抱了他。
天使的身體很涼,比他的體溫要低,在那擁抱覆上來的霎那,埃裡希渾身上下火辣辣的傷口突然被清涼的溪水包圍,疼痛頓時減輕了許多。
不僅是身體上的痛楚,連心裡的煎熬、恐懼也變得安靜了許多。
小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茫然地抬起頭,天使已經不見了。
一朵藍色的小花在空氣中旋轉、墜下。
男孩伸出手,接住了它。
一點藍躺在他的手心,像一滴慈悲的眼淚。
*
麥汀汀回到初始轉盤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腳下軟綿綿的雲朵上,頃刻間將原本的白色染上不同。
從第一段回憶離開時,他受到感染,滿心歡快,甚至急於進入下一個夢境,看一看陛下的童年。
可是這段回憶卻如此黑暗,無論是身為療愈師必然的共情,還是他們之間特殊的共振,六歲的埃裡希心中那種極端的畏懼和絕望一一清晰地傳遞到他心底。
麥汀汀有點兒沒有勇氣再進入下一層回憶了。
那個有呼叫符號的手環裝置竟然跟著他一起進入了埃裡希的精神世界,少年盯著它,指尖發抖,不確定自己該不該按下去。
可是……
他想起那日剛從白玉宮搬到現在小宅院的那天,等到所有都安置好之後,埃裡希也來看望過他們。雖然主要是看崽崽。
王難得紆尊降貴地下了水,那天湖泊沒有其他人在,父子倆緩慢遊動。
有相連的血脈在,再加上兩顆極光珍珠之間的共振,埃裡希和約珥很快從一開始兩看兩陌生,到現在愈發親近的關係。
崽崽再怎麼喜歡人類少年,畢竟種族有別,沒法和他一起在水中暢遊。
這種時候,“爸爸”的角色愈發清晰起來。
麥汀汀趴在岸邊看他們,此刻一方小院再沒有其他人打攪。
頭頂是悠悠藍天白雲,眼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兩個生物個體(麥汀汀封的),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寧靜的生活,和崽崽一塊兒的生活——現狀就是小喪屍想要的全部了。
此刻的少年想起那溫馨的一幕,如果自己不救埃裡希的話,崽崽是不是就再也不能跟他一起遊泳了?
崽崽已經沒有真正的媽媽了,他不能……不能讓他再失去爸爸。
麥汀汀握了握拳,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為了崽崽。
為了讓崽崽和爸爸重逢,為了湖泊裡的一幕還能時不時再現,他要繼續走下去。
轉輪似乎感應到了他的想法更改,緩緩轉動。
這次停在了深灰色。
麥汀汀被幻境帶到了某個建築內部,處處閃爍著金屬光澤。
這一輪的回憶裡不止埃裡希一個人,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已然擁有人類形態的人魚,隻能靠耳鰭來分辨。
他們都穿著類似於軍服一樣的製服,人人神情嚴肅,腳步不停。
這一次麥汀汀的進入沒有被其他人察覺,成了隔絕的旁觀者。
軍人們在商議大事,起初麥汀汀並沒有看見埃裡希本人,在人來人往中躊躇了一會兒,跟上其中一個肩上星星比較多的人。
他押對了。
這個人進入了會議室,而在長桌盡頭,站著麵色如冰的埃裡希·希歐多爾。
埃裡希正對著投影說些什麼,已經是少年的模樣,甚至有了成年人的影子。
他的肩章與其他人的樣式不太一致,不過從位置、以及他人的態度來看,這個年輕的過分的王子是他們的統帥。
麥汀汀曾經從凱薩琳和侍女那兒聽說過一些赫特帝國的零星過往。
從星曆120年起,人魚族被第三帝國奴役長達十七年之久,直到星曆137年,年僅十九歲的王帶領子民大敗敵人,才有了後來的赫特帝國。
眼下這個埃裡希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按照他們所說的時間線,很有可能商討的就是如何對付第三帝國的敵軍。
麥汀汀在入口那兒遠遠望著穿著軍裝的少年,麵龐堅毅,輪廓深邃,眼神明銳。
算起來,現在的埃裡希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吧?
十八歲的自己從另一顆星星掉進棄星,群狼環伺中逃亡苟活。
十八歲的埃裡希則已經扛起了整個國家和子民的重擔。
定格在十八歲那一日的他們,大概都猜不到未來將要麵對什麼吧?
原本無比美好的青春,就這樣被命運無情地一點點撕碎。
這個埃裡希也不是麥汀汀要找的人。
少年轉身離去,沒有看見原本應該發現不了自己存在的年輕統帥,忽然抬眸,朝自己投過來神色複雜的一瞥。
接下來轉盤再轉動,進入的時間線被打亂,麥汀汀見到了許多個不同的埃裡希。
有更小的、被父母抱在懷裡的三歲,先王先後仁慈寬宥,一家三口在一塊兒像童話。
有實驗臺上哭嚎得撕心裂肺的七歲,魚尾上原本奪目的金色鱗片在電擊下一片片生生剝落,血流成河。
有迷茫中徘徊的十二三歲,有戰場上驍勇的十八歲,有已經成王、受到萬眾愛戴的二十歲……
以及麥汀汀並未看懂的二十七歲——埃裡希站在聖卡拉皇宮遺址中,身邊環繞著各種試驗用的瓶瓶罐罐,麵前有一個巨大的繭型培養皿。
麥汀汀看見它的時候,裡麵是空的。
少年不禁好奇,二十七歲的埃裡希早就是尊貴的陛下了,用不著親自動手做什麼實驗,這些都有已經規模發展成熟的科學部來做,比如凱薩琳教授那樣的。
那,王在這裡做什麼呢?
培養皿一般都是種「創造」。
王想要創造出什麼呢?
如果是他親自掌控,說明要麼是對做這個實驗有強烈的欲※望,要麼……
是不能被其他人知道的實驗。
二十七歲的世界麥汀汀並未停留太久,很快又被捲進下一個。
等到他再次回到色彩轉盤那兒,小喪屍發現自己臉頰有些緊繃。
摸了摸,全是乾涸的淚痕。
他在那些夢境和回憶中,同年幼的埃裡希一起哭泣,同少年的埃裡希一起悲傷,同青年的埃裡希一起哀慟,花了太多太多的眼淚。
他從來不知道,進入他人精神世界,看遍某個人的一生,竟是如此痛徹心扉的事情。
小喪屍仰頭看向轉盤,好像不太一樣了。
他這才發現,原來之前指標停留的每一處,也就是說他走過的每一次回憶,相對應的那塊色彩就會變成白色。
如今,隻剩下最後一抹金色。
……真正的,或者說,現在的埃裡希,就被困在那裡嗎?
少年定了定心神,等待最後一道命運之門開啟。△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
麥汀汀在埃裡希的精神世界中深一腳淺一腳跋涉的同時,現實世界裡的人們也沒閑著。
林不聞將陛下平日裡最信賴的幾人集中到一塊兒,奧維,凱薩琳,以及以視訊方式參與的、遠在貝塔象限心急如焚也趕不過來的夏榮,商議若是麥汀汀做不到,還有什麼後備選項。
他的設想中是這幾人參與,結果最後又多了倆,準備來說是仨。
凱薩琳的弟弟柏斯,暫時由雪倫家代為看管和照顧的沈硯心,以及小約珥。
發倩期這種事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成人級別的私密事情,就算麥汀汀和小殿下平時再怎麼密不可分,王也不可能讓兒子親歷現場。
林不聞在讓侍女帶走小殿下的時候已經有預感小傢夥會大鬧天宮了,彼時情況緊急,優先把麥汀汀給陛下送去,來不及處理。
等到白玉宮這邊辦妥以後,他果然接到侍女驚恐的呼叫,說是他們已經控製不住小殿下了。
林不聞又要擔心王和麥汀汀,又要想辦法準備B計畫,還要分出心摻一腳小殿下的心理健康問題,隻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不能多線進程。
儘管約珥是人魚,卻因為幾個月在棄星的經曆把他們這群真正的同胞忘得差不多了,誰哄都不行,哭得驚天動地。
林不聞照顧孩子經驗太有限,隻能向熟悉的雌性同事求助,也就是凱薩琳。
凱薩琳雖然也沒婚育,但有個小不少的弟弟,林不聞想,她肯定有辦法。
沒想到同事微微一笑:“我沒辦法,不過,我知道誰有辦法。”
然後她就把弟弟和沈硯心一起帶來了。
自把麥汀汀接到白玉宮起,林不聞就沒去過醫院了,也並沒有過問沈硯心的情況。
再見到這個病懨懨的人類,儘管還是大病初愈的虛弱,眼神卻變了,已經沒有那麼不顧一切想要自我了結的心如死灰。
從一個「陪葬品」,變成隻是……病人而已。
凱薩琳算是沈硯心的主治醫師,而雪倫家族則暫時對沈硯心進行“收監”和擔保,再過些日子,沈硯心能出院之後,就會被接到雪倫家。
這些林不聞都是知曉的。
隻是當他的視線在人類青年和雪倫姐弟之間來回逡巡,總覺得在他看管以外的地界,有哪裡發生了變化。
不過眼下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沈硯心是約珥除了麥汀汀以外最熟悉的人類,此刻窩在他懷裡還算溫馴,甚至因為哭累了直犯困,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眼睛馬上就要閉上了。
小殿下的狀況穩定下來,棘手的事兒起碼解決了一件,林不聞深吸一口氣:“現在開始吧。夏醫師,你先來。”
螢幕裡看著他們的療愈師還正津津有味琢磨皇室和大家族之間的八卦呢,突然被點名,如夢初醒:“哦……哦哦,好的,我來說一下。”
他的手指在桌邊敲了敲,從一個吃瓜群眾立刻恢復到了專業人士的幹練目光。
“且不提時間提前了太久,正常情況下,發倩期雖然會讓王空前暴躁,精神值紊亂,但絕對不會像此次情況一樣把自己魘住。”
凱薩琳抱臂:“我推測一定是有特殊的藥物影響。”
“陛下`身體好得很,不用吃藥,難道有人在他食物裡下毒——”奧維不滿地看向林不聞,“老林你們平時的安保怎麼回事?”
林不聞:“……??”
柏斯坐在角落裡,對他們談論的話題並不怎麼感興趣。
由於秘密會議不能帶任何私人通訊設備,沒有PADD和腕機玩兒,隻能無聊到戳一戳已經睡著的小孩。
那邊眼看著就叫吵起來了,唇槍舌劍的空擋,有一個從進來開始就沒出過聲的人,忽然淡淡開口。
“藥物作用也不一定是立刻生效的,也許有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