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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一絲好奇,很想看看裡麵的孩子長什麼模樣。

但男人阻止了他,自己解開安全帶下車,護送著年輕的母親帶孩子回到人行道,然後再折返回來。

就在男人吩咐AI繼續行駛時,麥汀汀心裡陡然微妙地一跳,驀地扭過頭望向嬰兒車的方向。

女人並沒有離開,也朝著他這兒看過來。

她的雙手搭在嬰兒車的遮陽蓬上試圖將它收起來,而車裡傳來嬰兒的哭聲。

……好熟悉。

少年睜大了眼睛。

他的家裡並沒有什麼很年幼的孩子,為什麼他會對嬰兒的哭聲有如此反應?

那啼哭聲仿佛一雙小手揪住了他的心臟,叫他恨不得立刻跳下車去安撫。

是誰……

他該去看看嗎?

遺憾的是,麥汀汀沒能如願停留。AI再一次提醒距離學校開課的時間不多了,飛行車載著他從嬰兒身邊路過,將稚嫩的哭聲徹底地拋在後麵。

*

在那之後,麥汀汀做了一件在棄星上從未做過的事情:進入校園裡學習。

顯然這不是什麼普通的學校,它看起來富麗堂皇,每個踏進校門的學生與教職工看起來皆有著顯赫的身份。這是一所僅有皇親國戚的子嗣才能入學的私立貴族學校。

他仍然安靜、乖順,話很少,但與北極星的喪屍們個個嫌棄他不同,這裡的師生對他非但沒有敬而遠之,還很喜歡他。幾乎每個課間都有不同的人送他幾樣零食點心。

他們把他當作漂亮的洋娃娃那樣悉心照顧,連對他說話都是柔聲細語的。

學校在下午標準時1530結束,麥汀汀一個人慢吞吞向校門口走去,路上遇見許多同他打招呼的同學,他都報以一個小小的、有些羞澀的笑容,並不開口。

沒有哪個同學會對他的“不禮貌”麵色不虞,他們早就對小美人的靦腆見怪不怪了。

而這也不能怪麥汀汀:畢竟所有人,所有、所有、所有人的臉,在他眼中都是一堆色塊組成的歪曲畫麵;說的每句話也如同沉入海底,在耳膜嗡鳴著回響。

他是這個世界的一員,也不全是。

他走在繁華與淒涼的交界線上,鋼索下麵是萬丈深淵。

總是會掉下去的。他想。

早上送他上學的男人並沒有來接他,另一個恭敬有禮、應當是管家一類的人為他打開車門。

麥汀汀坐進去,他聽見自己問:“要去哪裡?”

管家柔聲道:“今晚有第一帝國的貴客到訪,夫人讓我直接送您去宴客的地點。小少爺,您是想先回家嗎?”

麥汀汀眨了下眼,搖搖頭。

去哪裡,對此刻的他來說,都沒有區別。

飛行車啟動前,他聽見了遠處細小的一聲嚶嚀,發音像是“麼”。

麥汀汀手指猛地一顫,爾後降下車窗,焦灼望向聲源處。

身披雪色貂絨的婦人懷中臥著一隻薑黃色的長毛貓咪,懶洋洋地閉著眼撒嬌。那哼唧聲大概就是它發出來的。

不是“麼”,應該是“喵嗚”才對。

他失落地收回視線,卻不明白自己為何失落。

管家從後視鏡中看見這一幕,笑道:“那隻貓咪可是洛菲夫人的心肝寶貝兒,就連之前陛下蒞臨第二帝國,她也隨身抱著呢。小少爺也想養一隻嗎?”

麥汀汀垂下手,煙灰藍的眸子裡霧濛濛的,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他不是想養一隻。

他更像是……弄丟了一隻小奶貓。

小插曲並未影響接下來的行程,很快,他到達舉辦晚宴的地方。

大廳裡有一麵長達百米的巨型水族箱,裡麵自由自在遊著許多他叫不上名來的絢爛魚兒。

其實麥汀汀是有點怕水的,很小的時候不小心掉進莊園的噴泉裡,從那以後留下了心理陰影。

然而此時此刻,麵對巨大的、可以將渺小人類一口吞掉的水族箱,麵對裡麵很多有著尖利牙齒的魚兒,他竟然不自覺被吸引,向前走了好幾步。

連管家都感到納悶:小少爺不是一向離水太多的地方遠遠的嗎?怎麼今天感興趣了?

少年越靠越近,直到雙手貼上玻璃,嗬出的氣在上麵留下很小一塊白霧,然後又散開。

潛意識讓他通過透明的隔斷在海水中尋找。

找的是什麼呢?

直到一抹淺淡而軟和、奶油一樣的金色掠過他的視網膜。

那是鱗片的顏色。

麥汀汀踮起腳,著急地想要看清楚一些,可是那尾小魚早就靈活地鑽進燦爛的珊瑚叢中,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好像有誰從身體裡生生剜去一段刻骨的回憶。

大約是父親的人將他帶去宴會廳入座,大約是母親的人握住他冰涼的手,擔憂地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他輕聲否認,失魂落魄。

父母看起來並不放心,但貴客很快在簇擁下進來了,眾人舉杯,沒有空再分給角落裡不吱聲的小少年。

後麵還發生了什麼,麥汀汀都沒在意,盯著眼前上好白玉製成的碗碟與香氣撲鼻的佳餚,一口都吃不下。

觥籌交錯間,有上了年紀的人恭敬地向他問好,稱他為麥家尊貴的小少爺。

虛擬回憶中的麥汀汀肢體反應先於理性思考,微微頷首,以茶代酒,矜貴但並不疏離地接受。

……

這是十七歲的麥汀汀,普通的一天。

*

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經完全降下來。

這回換了更寬敞的一輛飛行車,前麵坐著管家和傭人,後排則是一家三口。

麥先生與麥太太顯然都是從小接受良好教育的貴族,就算私下裡也是談吐優雅,相敬如賓。

麥汀汀坐在旁邊,並不參與父母的談話。小兒子的性格向來溫順不引人注意,他們也不會強迫他。

過了一會兒,母親轉向他問詢著什麼:“寶貝,你說……”

一如既往,他聽不清母親說的話。

但他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母親為了禮服特意搭配了項鍊,掛墜是一顆圓潤的珍珠。

窗外的路燈交錯著漫過來,襯得它流光溢彩,價值連城,絕不愧對麥先生用八位數信用點拍下它的價格。

順勢稱讚一番母親的雍容華貴、父親的好眼光以及父母甜蜜的感情,這才是一個兒子應該做的。

可少年僵住了。

他見過……遠比這一顆更漂亮、更無瑕的珍珠,瀲灩如白晝極光,說是舉世無雙的無價之寶也不為過。

是誰?

誰擁有那顆珍珠?

少年再一次頭疼起來,而這次的程度要猛烈得多,好似有誰用鋒利的匕首鑿開他的大腦與心臟,勢必取出他剛剛找回丁點邊緣碎影的記憶,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他捂住頭,疼得渾身發抖,淡色的嘴唇被咬得鮮紅,幾近滲血。

父母急忙摟住他的肩膀探查,但麥汀汀根本無法回答一個字,他好像離他們更遠了。

在這一刻,少年才終於反應過來,這是一場阿嬤和阿木聯手給予的試煉,將他塵封的、屬於人類的記憶作為籌碼重新放出,而天平的另一端,則是那個他怎麼也想不起、卻如影隨形的存在。

沒錯,他重新過了一天十七歲,優渥、上流、受人尊敬,被家人和朋友的愛意堆積起來的一天。

如今看來格外奢侈,卻是過去他重複了千百遍的日子。

隻是,在這平淡的一天中,麥汀汀非常鮮明地感覺到了有個隱形的小尾巴,一直跟著自己。

一直看著自己。

嬰兒車裡的哭聲,車窗外細嫩的“麼”,奶金色的尾鱗,還有珍珠。

他留意到的這些統統不是錯覺,皆是被遺忘的「那個誰」的一部分。

他手握著好幾塊拚圖,現在做的僅是將它們復原。

飛行車停下了,少年從迷蒙的痛楚中掙紮著向外看了一眼,是個氣派典雅的莊園。

這是他的……家嗎?

從今日的許多細節不難得出,他家是個頗有名望的貴族,而他是家裡最受寵的孩子。

母親下了車,向他伸出手:“寶貝,醫生已經在等著了,別怕。”

麥汀汀蜷縮在座位上,下意識想要握住她,卻又停住了。

眼前所有的景象飛速褪色旋轉起來,無形的玻璃罩將他與世界隔絕。

翠色藤枝擰成的人臉憑空出現在他麵前,老人陳舊的嗓音悠悠響起。

「告訴我,孩子,你有選擇了嗎?」

少年慢慢直起身。

選……擇?

「你就快要想起他了。但你也可以不想起。」阿嬤顛三倒四地講一通高深莫測的話,「你可以放棄他,或者放棄這段榮華富貴的回憶。從此你隻是一具沒有過去的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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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時間不多了。」阿嬤耐心地提醒,「快點決定吧——哪一段,才是你更珍貴、最重要的記憶?」

阿嬤和地錦消失了,莊園與飛行車回到眼前。

母親向前走了一步,溫暖的掌心向上。

“回到媽媽這裡來,寶貝。”

她說。

“來吧,汀汀,讓我們帶你回家。”

父親加入了勸說。

“不想看醫生也沒事,給你做你喜歡的冰糖雪梨好不好?”

他們向他伸出手。

“不要怕,別怕,寶貝,爸爸媽媽在這裡,沒有人能傷害你。”

麥汀汀眼圈紅了。

儘管記憶還有些不真實,但這樣的愛已經是他很久很久沒有得到的了。

然而他一眨不眨看著母親的項鍊,凝視著那顆珍珠,眼眶裡蓄起淚意。

他搖了搖頭,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無聲地說了句“對不起”,緩緩拉上車門,拒絕了父母的呼喚。

車門閉合,意味著他斬斷這段記憶——交付的,是和過去、和家有關的回憶。

他想留下,想找回末日逃亡路上相伴的「那個誰」。

一旦丟掉上象限的記憶,畫麵再度扭轉,父母消失不見,連同光影被吸收進斑駁的邊緣。

周遭刹那間天昏地暗。

開弓沒有回頭箭,做出的決定不能更改。

麥汀汀抬起手背用力擦掉眼淚,還是選擇向相反方向走去。

少年在晦暗中不知跋涉了多久,終於走完了無邊的淒涼冰冷,瞥見盡頭處微弱的,卻是唯一確定的光點。

……他看見了。

小小的幼崽趴在漂浮的泡泡中,同樣急迫地想要向他靠近。

奶金色的尾巴,漂亮的、永遠隻專注望著他的眼睛。

以及,那顆閃爍著夢幻般光暈的珍珠奶嘴。

被奪走的拚圖,重又回到手心裡。

——他最重要的,最最寶貴,決不能被任何人奪走的記憶,便是與不可思議的人魚幼崽於山崩地裂中相依度過的每一日。

小人魚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不相信終於在這裡重新見到了他,嘴巴扁了扁,委屈得要命。

“麼……”幼崽艱難地更改著咬字,“……麻?”

第42章

“麻?”

“嗯。”

“麻……”

“……嗯。”

“麻~!”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