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上你的祭品,我便多留你一日。”
於是索爾便失去了他最後的力量和光明。
索爾向河流發問:“河流啊,你能否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
你認識他,因他就在你裡麵。
他和我出自不同的枝乾,卻與我共食同一片田地裡的糧擺脫稚嫩;
他和我不流淌同樣的血,卻與我共飲同一條河流裡的水走向成熟。
他是我骨中的骨,我是他肉中的肉。
要傷我的人,必在他身上留傷痕;
傷了他的人,必在我的斧上流血。
照在我肩頭的太陽,必同時照在他的肩頭。
河流啊,你能否告訴我他是哪一條鮭魚?”
河流沒有舌頭回答他。
於是索爾把頭枕在河流邊痛哭,哭聲震斷了吊著鍍金水晶橋的那根頭發。
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能分辨出每條鮭魚魚尾煽動的聲音。
他連忙爬起,金發上的水珠打濕了他的肩脖,湖麵藍色的熒光映亮了他緊閉的雙眼。
他聽見在所有成年的鮭魚一致有力的擺尾動作中,有一隻極其弱小。
他想起他似乎確實見過那石縫裡躲著一隻很小的鮭魚,但當他用眼睛去看的時候,總以為是水草的影子。
他將那鐵樹葉包著的餌放在手心,向著那個微弱擺尾聲往水裡走。
過了很久,那隻過度警惕的幼年鮭魚才遊到他手上,咬了他的餌。
沒有血腥味。
索爾抓住了它。
幼小的鮭魚在他手裡拚命掙紮,聽見他用那位的名字喊它,卻又瞬間乖順下來。
索爾破涕為笑。
巨犬聽見聲音從鐵樹林裡出來,嬉笑他:
“阿薩神,瘋子。一條鮭魚怎麼可能是你的兄弟?”
枯骨卻現身道:“去,惡狗,去。拿著你的祭品,滾回你的洞%e7%a9%b4。”
巨犬忌憚這戰狂,便退回鐵樹林的陰影裡。
索爾感謝他。
枯骨道:“不要感謝我;我不能幫你。
奧爾老格自有永生津:生者不能插手死者事務,死者亦不能插手生者事務。
縱使你的遭遇令人同情,規矩仍然是規矩。
你留在這裡的每一天,仍需要付出代價。”
索爾道:“我找到了我的兄弟,這就走了。”
枯骨道:“三思!阿薩神。
你的兄弟力量不足,意識微弱;
隻能勉強聽懂自己的名字,卻不能開口回應你的呼喚;
記憶短淺,每到第二天便會忘記你是誰。
留在這生與死的罅隙,他仍有恢複的可能;
離開吉歐爾河,他便活不下去。”
索爾道:“可是我再也沒有東西可以給你。
枯骨道:“我不要你的眼睛,也不要你的斧頭。
隻是你的哭聲震斷了吊橋的頭發:橋塌進水裡,亡靈便過不來。
我要你造一條船,每天在兩岸來回,把對岸的亡靈渡進海姆冥界。
把你的故事講給渡船的亡靈聽,若是他們為你的故事感動,便把他們舌底的硬幣交給你。
每一天結束你交給我一枚硬幣,便當做你這天的祭品。
死亡對一切平等:王公貴族的靈魂和街頭乞丐的靈魂相同地位,凡人的一枚硬幣和你的一把神器同等價值。”
索爾便允諾。
他用鐵樹造了一條船,第二天便去吉歐爾河上引渡。
三個月後,一位少女坐船。
她衣著單薄,被寒氣凍得發抖,頻頻回頭,卻什麼也看不見。
河流與天空流淌到一起,一切都被荒蕪與黑暗吞噬著。
“太陽什麼時候升起來?”
“這裡沒有白天,隻有暮色沉沉。
但每到晚上,星與月會升起來。”
船頭高大佝僂的背影看起來陰沉又孤獨。
“他的衣服看起來很奇怪,像是鐵樹的皮。”少女想,“他的頭發金中帶黑,好像落到陰影裡的光。”
耳邊隻有船槳時不時劃過水麵的聲音,水麵發出的聲音像是要把船掀翻。
這時她突然注意到河流的陰影裡有什麼在遊動。
少女向河麵探身,向那霧氣濃重處伸出手。
冰涼的河水裡有什麼會動的滑膩膩的東西,嚇得她抽回了手。
少女叫道:“水裡有什麼東西?”
索爾答:“那是我不死的兄弟。
他為了救我受了傷,變成了吉歐爾河裡的一條鮭魚。”
少女問:“你來這裡陪他嗎?”
索爾答:“我來帶他回家。”
少女道:“可是我聽說:入了海姆冥界的人就不能再出去;死了的人就不能再複活。”
索爾打斷她:“他沒有死;他不會死。
他隻是睡著了;他還會醒來。
等他醒了,我便帶他出去。
他向我保證過:太陽將再次照耀我們。”
少女想起了自己故去的丈夫,流下眼淚:
“我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呢?”
索爾答:“你可以給我你的硬幣。
我與那枯骨做了交易:每天給他一枚硬幣,換得多留在冥界一日。”
少女便把自己的硬幣交給他。
六個月後,一位王子問他:“為什麼總有一條很小的鮭魚跟著我們的船,盲眼的擺渡人?”
索爾答:“那是我的兄弟。”便把故事講給他聽。
王子問:“他聽得懂你說話嗎?”
索爾答:“聽不懂。”
王子問:“他記得住你是誰嗎?”
索爾答:“記不住。”
王子問:“那你怎麼能確定這條鮭魚就是你的兄弟呢?”
索爾答:“我一喊他的名字,他就會回過神來,跟在我的船邊。”
王子想起了自己蹣跚學步的兄弟,流下眼淚,便把自己的硬幣交給他。
一年後,一位老嫗對他說:“孩子,你的長袍看起來並不舒適溫暖,看上去卻像是鐵樹的皮。
為何你的身上傷痕累累,還少了一條胳膊?
傷口並沒有止血,隻是任由它順著殘肢流到河裡。”
索爾答:“今天飛來一隻巨型錐鳥要吃我的兄弟,我又沒有趁手的武器,便把我的胳膊喂給它。”
老嫗道:“你的兄弟在哪裡?”
索爾答:“就是船邊那條鮭魚。”便把故事講給她聽。
老嫗道:“他一定很感激你。”
索爾道:“他不能。
一到明天,他又會忘記我是誰。
當我要碰他的時候,他便咬我的手指。
但嘗到我的鮮血,他似乎就能長得更快些。”
老嫗想起了自己喂養的子女,流下眼淚,便把自己的硬幣交給他:
“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你的兄弟,但我想他一定和你一樣有一頭烏黑的長發。”
索爾這才知道,這一年陰冷的霧氣已經完全浸黑了他的頭發。
索爾每天都交給枯骨一枚硬幣,就這樣過了一年。
這天星與月升起時,那條鮭魚消失了。
索爾再也聽不見他尾鰭擺動的聲音。
他推翻了鐵木船,慌張地跋涉在水裡,喊著他兄弟的名字。
岸邊突然有個稚嫩的聲音向他發問:“你是誰?”
孩子的聲音比寒風呼嘯在鐵樹林的聲音小得多,比吉歐爾河流流動的聲音小得多。
索爾的心跳比寒風呼嘯在鐵樹林的聲音大得多,比吉歐爾河流流動的聲音大得多。
良久,言語終於突破牙齒的桎梏,他喊他的名字:“洛基。”
“你是誰?為什麼對著河水喊我的名字?”
索爾循聲走到岸邊,半跪在孩子麵前。
他想微笑,嘴唇卻顫唞。
他想摸他的臉,卻把手收回。
“我是你的兄長。”
“哥哥。”孩子便信他,撲到他懷裡%e5%90%bb他的麵頰。
索爾便也抱住他。
他的體型很小,大概隻有三百歲,相當於人類的六歲孩子。
他的皮膚寒冷刺骨,卻並不顫唞,因他自冰霜孕育。
索爾問孩子:“你是怎麼變回來的?”
“變回什麼?”孩子問他,“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你了。”⌒思⌒兔⌒網⌒
索爾把孩子抱起來:“我這就帶你離開這裡。”
“明天再走好不好?我的頭好暈。”孩子對他撒嬌。
索爾便答應他。
索爾在河邊坐下,孩子坐在他懷裡。
索爾幫孩子把濕漉漉的及頸黑發梳理整齊,孩子把星星數給索爾聽。
數著數著,孩子便睡著。
梳著梳著,一年從未離船從未睡眠的索爾也睡著。
第二天索爾醒來,懷裡卻沒有了那個孩子。
他正要呼喊,忽又聽見那個特殊的尾鰭擺動聲又出現在河流裡。
他把手伸過去,那條鮭魚便咬他。
他喊他的名字,那條鮭魚便乖順。
索爾便明白,他又變回了鮭魚。
星與月升起時,鮭魚又消失。
岸邊一個少年的聲音向他發問:“你是誰?麵龐在罩在長袍陰影裡的陌生人。為什麼你的臉色像死一般蒼白,長發和胡子蓬然怒立,看起來像奇怪的角。”
索爾為他的出現喜悅,對他說:“我是你的兄長。”
少年銀鈴一樣嘲笑起來:“瞎眼的獨臂老船夫,我這樣小,你這麼老,怎可能會是我哥哥?”
索爾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少年見他不辯解,頓覺無趣,又問他:“你為什麼要在這裡?這裡的大地荒蕪又黑暗,充滿亡靈的痛苦;這裡的河流充滿霧氣和腐爛的味道。”
索爾答:“我來帶你回家。”
少年便不作聲。
過了一會,索爾突然聽見河裡傳來少年的呼救聲。
“哥哥,救命!救命,好哥哥。我掉進旋渦裡去啦。”
索爾聽見少年的呼救,沒有想河裡從來沒有旋渦,立刻從船頭跳了下去。
“洛基,你在哪裡?”索爾在旋渦裡喊。
“我在裡麵呐!”少年安然無恙坐在岸邊,得意洋洋地看索爾慢慢被卷進他用法術造出來的旋渦。
“洛基,你在哪裡?”索爾喊,旋渦已經沒過了他的腰。
“我還在裡麵呐!”河底的分身繼續哭喊,河岸的真身卻漸漸笑不出來。
“洛基,你在哪裡?”索爾喊,旋渦已經沒過了他的口鼻。
“我還在裡麵呐!”河底的分身仍舊哭喊,河岸的真身已經站了起來。
“洛基,你在哪裡?”索爾喊,旋渦就要沒過他的頭頂。
少年突然撤掉了法術,衝進河水裡。
索爾浮出水麵,嗆了兩口水。
一旦找回呼吸,他又喊著他的名字要潛入水裡。
那小人兒卻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不讓他潛,居然撲進他的懷裡哭起來。
索爾不知如何是好,把他抱起來走向岸邊。
少年的身體又軟又輕。
“你怎麼哭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少年抽抽噎噎地任由他抱著,“我總覺得自己忘掉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不要哭了,我在這裡呢。”
一經勸,少年反而哭得更凶了,尖牙利齒變成了軟弱的鼻音。
“我騙了你,你知不知道?河裡根本沒有旋渦,我也根本沒有掉進旋渦裡。”
懷裡那幼小的肩頭抖得厲害,索爾要抱得很緊才能讓它停下。
“你沒事就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你沒事。”
“我是不是很壞?”少年問他,“為什麼你不生氣呢?”
索爾歎道:“我知道你的匕首是用什麼做成的——刀柄是自尊,刀背是真心,刀尖是謊言。
可我那時總過分在意你握著刀柄的手和刺穿我臟器的刀刃,從未留意是什麼藏在那刀刃背後。”
少年問他:“你的手臂怎麼了?”
索爾不願讓他擔心,便安撫道:“本來就隻有一條。”
少年又問:“你的眼睛又怎麼了?”
索爾又答:“本來就是瞎的。”
少年請求他帶自己離開。
索爾撫了撫他的背道:“等你的頭不暈了,我們就走。”
少年問:“我的頭什麼時候才能不暈呢?”
“快了,很快,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