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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40 字 1個月前

好不容易接了話,語氣卻不好。

呂相猛咳一氣,好不容易止住了,啞著喉嚨說,“您是聰明人,這當中的分彆應當不用臣明說。……何敬真這事兒,臣隻承認做得不夠周全,不承認是存心做下這麼個結果。臣心中有愧,但沒有鬼。張晏然是做宰輔的料,都是被臣帶累的,您把他放到興田,那是大材小用了。這十多年裡,臣和您提了多少回了,您就是不願……臣死之後,還望陛下能不計過往,起複張晏然。咱們君臣相處一場,幾十年風雨,多少光影明暗都走過來了,到了如今,臣業已油儘燈枯,跟不了您多長時日了,往後,還請陛下好自為之。”

這話說重了。為臣的讓主子“好自為之”,這是犯了忌諱的,但他不能不說,再不說,這些話就隻能帶到墳墓裡去了。

人活一世,來去匆匆,總也逃不過一死,看開了,也就這麼回事。臨了,若說有什麼放不下的,那就是皇帝的這份深心,會否影響天下大勢,會否因私而損公,好好的一盤棋,會否給他下壞了。所以麼,好話歹話都得攤到台麵上來,做了三十二年的右相,得把最後一分心意儘到了。他呂維正可能說不上鞠躬儘瘁,但死而後已確實做到了。皇帝聽是不聽,他從前管不著,現在也管不著,以後就更不用說了。

還是有點兒可憐他,這位高處不勝寒的帝王,每日埋首政事,費心費力撐起家國天下,卻沒有一日是真快活的。他心裡記掛的那個人生死不知,去向不明,極有可能已上了九天或是窮了碧落了,但他不肯認,有什麼法子呢?事到如今,隻能指望那最有指望的一條道了。但看蕭老壽數如何吧,八十多了,估計也沒幾天活頭了,若他歿了以後,那人還不來吊祭,皇帝也該死心了吧。

天寧十五年十月二十三,呂相卒,卒年六十八。皇帝為其罷朝兩日,以三公之禮治喪,靈柩運到了皇帝陪陵安葬,也算享儘哀榮了。

三天後,陶元侃為呂維正做了傳,這位硬骨頭史筆反了常規,把呂維正放在了正傳裡,沒放進貳臣錄。他在正傳的末尾做了評點,說呂維正“忠誠耿直,犯言直諫,心不存私,雖有微瑕,然瑕不掩瑜,亦屬難能可貴。”

生前身後,千秋功過,也不過就是史筆下的寥寥數語。

天寧十七年十一月初六,蕭一山歿了。一代鴻儒,又是帝師,喪禮自然隆重。奇的是蕭氏族人並未依舊俗在西南停靈,而是即刻扶靈歸返江南老宅,在那兒搭靈棚受憑吊。

皇帝%e4%ba%b2赴西南,一身重孝,一路相隨,從西南直送到江南。薛鳳九收到凶信的時候正在西域,急匆匆晝夜兼程,滿麵風塵的趕到江南。到了以後放聲大哭,哭得%e8%84%b1了力,被人攙了下去。醒來接著到靈前哭,二世祖過了不惑之年,受夠了世事無常,受夠了人情翻覆,少年求學的那幾年光陰反倒成了最最珍貴的一段念想,沉在了心底裡,落在了回憶裡。小師弟十幾年前就沒了,到了如今,師父也沒了。他活在這世上,除了銀子,還剩下些什麼呢?這麼一想,哭得更痛了。他哭他的,壓根不想搭理跪在對麵燒紙的大師兄——若不是他們家還在朝堂裡賴著,他就要跳上去咬他一口!就是他逼死的小師弟!個狠心賊!小師弟為他解城圍、為他打天下,為他出生入死,他可倒好!一旦坐穩了江山,立馬動刀子下殺手,還是人不是?!

他不說話,皇帝也不說話,同門師兄弟,十幾年後頭一回碰麵,比陌生人還要陌生。你哭你的靈,他燒他的紙錢,各做各的,似乎都忙得很,都不願正眼瞧對方。

兩人各自都有往事要憶,都不言語,也都不看門外。

門外進來一個人。這人長著挺好的一張皮相,隻可惜眼睛壞掉了,走路得使盲杖。

他是一路摸進來的,瞎的時日應當不短了,單看他逢檻抬%e8%85%bf,遇柱旁繞的嫻熟,少說也瞎了十來年了。直到進到了靈堂正中,裡邊的兩個人才抬起頭來看來人。這一看,兩人都不動了。哭的也不哭了,燒紙錢的也不燒了。都盯著他看,都懷疑這是一場夢,夢醒了人就沒了。所以都不動,不敢說話,甚至大氣都不敢出。

“行簡?……”還是二世祖夠膽,顫聲問了一句,這是投石問路呢。若是做夢,夢中人是什麼也不會說的,夢再做長點兒,夢中人必定全身是血,哀哀地看著他,一語不發。

然而這回那人答話了,他說,師兄。聲還是那把聲。人呢,還是不是那個人?

二世祖的淚嘩啦啦的,想迎上去,揪住他!留下他!看牢他!

他跪得兩%e8%85%bf發木,站起來的時候晃晃悠悠,慢了,另外一位師兄搶在了他的前麵。

皇帝簡直是撲過去的,動作又急又重,碰到人的時候心裡是又怕又淒涼,他怕這人和夢中一般樣,剛碰到就成了飛灰,四下散落,收都收不起來。淒涼的是他等了他這麼長一段,以為有生之年再不相見,隻等死後看看能否有緣見上一麵了。誰知還有這一天。

那人是暖的。沒有化成飛灰。也沒有變成一塊堅冰。是實實在在的那種暖。

皇帝的鼻息也和動作一樣,又急又重,拂到那人右頸上,拂飛了幾縷發。他就這麼死死抱著他不肯撒手,哪怕是夢呢,好歹讓他在夢裡多呆會兒。

那人反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幾拍,是安撫也是告慰。

第94章 番外完

十四年不見,本以為再濃烈的情感都該淡了,但放在這位周朝帝王身上,似乎又不是那麼回事。

“師兄。”想了想,還是應該招呼一聲。他其實沒全瞎,不過也隻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影子,離得極近,勉強可以看到一個輪廓。

“讓行簡給師父上柱香吧。”

他說他的,抱著他的人紋絲不動,死活不肯撒手,怕一撒手又成永訣。

又不好伸手把他推開,兩人都已過了不惑之年,鬨得太過不好看。

但這麼糾纏著也不是個事,二世祖站出來說話了,“這是師父靈前,能不能收斂點兒!好歹該讓人上柱香吧!”

還是誰說誰的,他做他的。到了這個份上,誰也彆想讓他撒手!

“師兄,先撒開手吧,我不走,這趟回來,就是為了給彼此一個交代的。”

有這句話托底,皇帝才肯撒開手,讓他去上香拜祭。

拜過了師父,師兄弟三人坐在一處用夜飯。都吃不下什麼,隻不過是借著用飯的由頭,三人聚在一處說說話。二世祖不搭理大師兄,直奔小師弟而去,他問,你這麼些年都到哪去了?眼睛怎麼回事兒?怎麼還、還、還這樣了?!

他不好直說“瞎了”,就用“這樣了”來替代。

其實另外兩人都知道這雙眼睛是怎麼回事,不過都事過境遷了,不說也罷。

所以那眼睛壞掉了的笑笑就算,一帶而過。

二世祖又問:我等師父過了三七再走,你呢,一道走麼?

他這麼一問,皇帝原本漠然的神色有了變化,微微側頭等那人的應答。

三七就是二十一天呢,他會留那麼長時日麼?

“嗯,我也三七後再走。”

他這麼一答話,兩位師兄都長出一口氣。都怕他上柱香就走。為師父守喪可以回去再守,守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都可以回去再守,回去設個牌位即可,不需要守在墳前。這是蕭一山的意思,許久之前他就和三個徒兒說過,將來有一天他歿了,徒兒們最多在靈前守到三七過後,不許多守。老頭就是這麼個意思,守孝是論心不論跡的事,心意到了就行,在哪都無所謂。所以三個徒兒都打算守足二十一天再各自歸去。※思※兔※網※

二世祖這回跟犟鱉似的,緊緊咬在小師弟背後,就是不給機會大師兄,不讓他們二人獨處!

看你還怎麼禍害他,哼!

都過了十四年了,二世祖還是那麼的天真,總以為皇帝是他想打岔就能打岔,他想攪和就能攪和的。他還以為自己這麼跟著,皇帝就不好意思下手了。這份自作多情,沒多久就變成了自知之明。

怎麼的呢?因為皇帝眼睛裡頭壓根沒有他,他愛跟著就跟著,人家什麼肉麻的話都說得出口,怎麼打岔也岔不開,怎麼攪和也攪不黃,所以,跟了十天八天自作多情就成了自知自明,他不跟了。當然,也不是就這麼算了,他從明裡轉到了暗裡——聽壁腳去!沒啥就暗地裡貓著,有啥就半路殺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攪黃了再說!

一轉眼三七就過了兩個七了,還剩七天,時間不多了。皇帝說話越來越不含蓄,說話間的眉牽眼戀也越來越不含蓄,他也不說要他和他一同回留陽,言語上也絕對的溫柔輕和,但是話裡的意思可不那麼好打發。若不是怕他悄無聲息的又走沒了,說出來的話可能還要更露一點。十四年過去,皇帝那份“粘杆子粘蜻蜓,線繩兒穿水珠”的心思其實沒死,隻不過城府更深了,也更彆得住勁、壓得住步了而已。

他問他,你說這次回來就是為了給彼此一個交代,怎麼個交代法?

我這兒可疊了二十幾年的相思賬呢,你要交代,好啊,把你的人給我啊!

除此之外還能怎麼交代?

何敬真看不見身邊人的表情,看不見了,有許多事情他就好意思馬虎過去。

他回他,師兄,都過去十四年了,我們都過了不惑之年,晚輩們也都到了出來闖蕩的年歲了……,您該明白,情感這事兒,其實沒那麼要緊。

你不就是因為當年沒到手,存了遺憾麼,如果到了手,其實丟開也挺容易的,為何要這麼為難你自個兒。

皇帝嗤笑一聲,他從沒在他麵前這麼笑過,多不屑似的,不屑他這幾句不痛不癢的話。

“沒那麼要緊?你是這麼想的?難怪!”

難怪你一走十幾年,杳無音訊,死活不知,留我在這世上煎熬,原來都是因為你覺著沒關緊要,無所謂,彆人怎麼牽掛是彆人的事,你隻管呆在塵世外過你的安生日子,忒狠!

師弟聽見師兄的嗤笑,知道他弄擰了自己的意思,就歎氣,不言語了。

沒了接話的人,也沒了續話的人,場麵更加冷淡。

二世祖聽壁腳聽得怪無聊的,牆壁那頭那倆人都不說話,一默可以默半晌,還不如不說呢!這十幾天來,天天說要給個交代,天天的出來談,天天出來到處轉圈,談出個結果沒有?!大師兄老早就進了牛角尖裡了,十幾年過去,那都不知鑽進了哪座廟裡了,哪還出得來!小師弟也是的,明知道大師兄是個什麼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