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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92 字 1個月前

不能留了再說。這就是情到濃時了,一語不發照樣能讓旁人明白“死生契闊”是種什麼樣的境界。這樣的男人,不論放在中原漢土還是放在羌地,都是值得交托一生的。床榻上躺著的那個真是好福氣,一世能遇見這麼一個人,不算枉活了。

第四日傍晚,一直昏沉不醒的人頭一次醒轉,扒拉開無比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的場景。他看到周師兄敗了色的麵孔近在咫尺。看到自己被青麻布纏腫了的手被周師兄的手包住,兩隻手相互依偎。看到一點燭光照在自己側邊,一隻空碗擺放在一張小幾上,裡邊還餘下一層藥渣。看到這兒就沒力氣看了,渾身的力氣都空了,他隻能閉著眼積蓄下一次睜眼的力氣。周師兄連著三日少食少眠,終於守到了師弟傷勢“明朗”的時候,心內鬆弛了一些,勞乏中伏在床榻邊就睡著了,然而睡得並不踏實,多少悲歡離合在夢裡起起落落,幾乎分不清哪是夢裡哪是夢外。正夢得傷感人,他忽然感到手中包著的手輕輕偏了一下,幾乎是本能的睜眼、撐起身,湊近了低低喚師弟:“行簡?醒了?”。不見應聲,想再喚,又怕擾了師弟剛歸回軀殼的一縷魂魄。多次生死交錯,多次“幾乎不治”,當真治活了,又覺得沒什麼真實感,仿佛師弟仍然一腳踏在陰陽線上,一眨眼就又“乘風歸去”了。

行簡聽見了師兄問話,但沒力氣答應,隻能把剛積蓄起來的丁點力氣用在手指頭上——輕輕一次偏移,又是一層虛汗。師兄懂了,用力反握住師弟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就這麼緊緊反握住那隻手,失而複得的驚嚇和僥幸是不能用言語透徹表達的,言語太單薄,擔不起師兄這份深心。他看著他,久久一眼,太久了,驚嚇終於沒有關牢,透了出來,七折八轉,眼神裡的驚嚇最終變成了後怕和傷心,傷心比後怕更真,真得都要變成哀求了。他實際在用眼神哀求他:“行簡,莫再嚇我。”,“我如今才知道,我是這麼不經嚇的一個人。”。然而師弟閉著眼,他這不出聲的哀求注定不為人知。

第56章 抗旨

這時,老太婆端著碗苦藥從外頭進來,看了一眼這對異色“鴛鴦”,看到了皇帝的驚嚇後怕傷心哀求,身為醫者,到底見多了生死,再是菩薩心腸也磨鈍了,她擠開皇帝,說:“鬼門關都過去了,多餘的力氣留著後邊使。沒歇夠就到隔壁去歇,彆礙著我!”。說完動作利索地攙起傷者,輕輕碰了碰他%e5%94%87角,要他張嘴、喝藥,伺弄完了,人擺回去,轉身就走。也虧得她這麼一攪和,皇帝的傷感淡了,好歹沒再繼續陷下去。

羌藥剛猛,藥效也明顯,保住心脈,殺清淤血,二十來天過去,拆掉青麻布“外殼”,人就能扶著床慢慢坐起來了。後邊就是調養的事了,老太婆看看無事,就和皇帝說要走,皇帝也知道留她不住,送了一些謝儀聊表謝意,她不要,說錢財身外物,多了無用,不如送她幾盒丸藥。那就換成丸藥。臨走了,不忘過來看看傷者,說了句語重心長的話,話裡話外都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意思,再多說幾句,皇帝一片深心就要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當是時,皇帝看了她一眼,很厲害的一眼,讓她把話全吞回肚子裡去,不該說的彆多說。她又是一次頓悟——原來這兩人的關係還是半吊子的,怪不得師弟看師兄的目光是純淨無垢的,師兄看師弟的目光卻是濃鬱熾烈且含蓄隱忍的。世間情愛,先掉進去的那個終歸要慘些,明明已經暗自生死以許了,卻不叫對方知道。這是要做什麼?就這麼忍著,直到海枯石爛?忍過了季節,忍過了時機,忍過了“先來後到”,眼睜睜看著他跟了彆個,一段深心成了“明日黃花”,那時候才說?來得及?

老太婆還了皇帝一眼,也是個警告的意思,告訴他,情愛其實也和打仗差不多,最講究“爭先”,失機失時,最終敗如山崩,誰來可憐你?這幾個月那人養傷期間,趁機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勝算總是有的。論天時地利人和,都沒有比目下更好的了。

皇帝知道老太婆對他的催促和警告都是好意,起碼有一半是純粹的好意,也知道接下來這幾十天是大好時機,但他不打算一次性兜穿,一次性兜穿是在豪賭,一輸就是精光,他們之間恐怕連師兄弟都做不起了。可以先賭點兒小的,窗戶紙也可以一點一點撕,總體有一條,就是彆驚著人。另外,師兄弟關係太好用了,緩時可嘴上揩油,急時可手上揩油,輕易不能丟!

老太婆走後,師弟的飲食起居由師兄全權包攬,起來睡下走動,借機攙扶,油葷一手手的。師兄於是忘形,窗戶紙時不時掉下一小塊,砸得師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比如吃飯這樁,拆了青麻布以後完全可以自己動手了的,師兄非要嚇師弟,說什麼“筋脈尚待生息,此時用手,將來怕是拿不得刀劍”,自己嚇不算,還把一群禦醫搞過來一塊兒弄鬼。禦醫們讓皇帝“威服”了數回,說出來的話比皇帝還唬人,他們說,現下用手,將來連筷條兒都擎不起!這叫什麼?這叫大海泡鹽鹵——淨是水!

師弟一開始還將信將疑,可架不住一排的禦醫七嘴八%e8%88%8c地說“後果”,手中的勺子又挪回了師兄手上。師兄舀了一勺粥食,吹了吹,送到師弟嘴邊要他吃。這當中,師兄的“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和“兄友弟恭,兄弟相%e4%ba%b2”,俱各逼真,師弟本想說“君臣之禮不可廢”,這下還沒開口就給堵了回去。老大年歲了還要人喂,師弟心裡彆扭,但那勺懸在嘴前的粥更彆扭——不吃?不吃就這麼懸著,看誰犟得過誰!

這麼扭擰著不是個事兒,總得有人先退一步,師弟瞪了一會兒鼻子底下紋絲不動的一勺粥,終於一張嘴咬了上去。他想的是,他吃得快,師兄也就喂得快了,誰知人家就愛“倒騎驢”,你快我偏慢,慢條斯理地吹、吹、吹,師弟張嘴在那等著了,他卻一拐手把那勺粥填進了自個兒的嘴裡,看見師弟一臉錯愕還不忘給找補兩句,“試試寒溫鹹淡,內傷飲食不容過鹹,鹹了讓廚子們重做。”。由是,師弟被師兄不時落下的“窗戶紙”砸得又懵又暈乎,又耐了十餘天,內傷好了有六七成的時候,終於受不住師兄日日推陳出新的肉麻花樣,在某日午飯時節自請搬出北行宮。理由好找極了,就說北行宮是“天家住地”,臣下不宜久居,之前是迫於傷勢不得已而留住,現如今傷勢已有了起色,還請讓臣搬回都城兵營。

奇怪的是皇帝居然不攔不留,痛快地準了奏。油葷揩得正爽利,猛然間斷了流,皇帝也不急,看他那安逸從容的模樣,顯然是留有後手的。果不其然,師弟回到留陽兵營不過兩天,一道聖旨頒下來,說護衛將軍“死戰為國,幾乎亡身,忠心可鑒”,拔成禁軍統領,這又調回去了。皇帝那兒夠上心的,大處就不提了,細微之處細到了什麼程度呢?就連禁軍統領居所內的床榻擺放、被褥選料,都是皇帝%e4%ba%b2自過目選定的。居所布置好了,聖旨也頒下去了,就等師弟過來領他這份心了,誰知等來等去,等到的竟是師弟的“抗旨不尊”。○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其實,師弟想的東西很好懂——自滅一回,沒死成,鬼門關內幾進幾出,有些事突然就想開了。死固然好死,活固然難活,違心悖願固然難受,零切碎剮的販賣固然難忍,可想要“天下太平,萬物安寧”就得受常人所不能受,忍常人所不能忍。亂世喪離,總得有個能忍、願忍人去忍受,去換那太平景色,去為當中的謀劃勞心費力。既然活了,就彆白活著,“天下太平,萬物安寧”也跟著一同活,既是“天下”與“萬物”,那就不能留在都城,得誌在四方。他花了半天時間寫了一封策論呈給皇帝,內中直陳周朝軍伍的諸多弊病:將帥青黃不接,監軍胡亂指揮,糧餉時常難繼,屯田有名無實,伍卒良莠不齊。也提到了對策,請建“講武堂”,每年由各州縣精選兩百人入學,學足半年發回原處,聽候調遣委任。請“裁撤監軍”。請“徹查軍伍內貪墨”。請“重置屯田”。請“勤練兵士”。等等等等,都是“望天下”的大誌向。

皇帝看完半晌不言語。經了這次“生死交關”,他是鐵了心腸不放人的,所以才要一道聖旨把人給釘牢在留陽。算千算萬,倒把師弟的“大誌向”給算漏了。

怎麼辦呢?抗旨不尊那可是當場和皇帝頂牛呢,說嚴重點兒,這是在下皇帝的麵子,不給臉,把皇帝晾到台上還不給台階下。

來了這麼一件事,減員了三分之一的朝堂又熱鬨了:有袖手看著不摻和的;有躍躍欲試想插一腳,乾脆把這差使弄過來自己做的;有為“抗旨不尊”的“事兒爹”憂心忡忡的。第一種是中下層的官們,站慣了乾岸,隻求自保不求其他,反正水火彆沾身就成。第二種以後宮妃嬪的叔伯舅哥居多,特彆是誕下皇子的那幾位,心思活動,%e8%85%bf腳也跟著活動,都拚著上下使勁,奔著都城守備、內城防務而去。第三種又能分出兩邊來,一邊是呂相那樣的,知道皇帝鐵定會這麼乾,也猜到何敬真鐵定會那麼乾,兩邊鐵定乾不到一塊兒去。彆的不說,他就憂心皇帝會不會來硬的,皇帝硬,那位也硬,兩下裡僵持,遭殃的可就是他們這些近前侍奉的臣下。倒是想過要不要私底下提點提點那位,一來還一二分人情,二來他們這些底下人也少做幾天“出氣筒”。後來再想,還是拉倒吧,皇帝最近就防著他去兜搭那位呢,估計麵還沒見上就把皇帝給招來了。那怎麼辦呢?隻能是“騎驢看歌本”——走著瞧了。另一邊是楊鎮楊將軍這樣的,無一日不操心“事兒爹”的動向,想著這回人剛從鬼門關飄回陽世間,該消停些時日了吧?沒有,他還日新月異了他!抗旨不尊!當耍的麼?!亂來!!

內亂之後論功行賞,楊鎮獲封鎮西將軍,不日就要啟程趕赴蔚州了,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收到他那將帥苗子“抗旨不尊”的消息,這大哥當場就急了,恨不能飛奔至留陽兵營,把他看到的、聽到的、猜到的,一股腦地倒給他那將帥苗子聽!然而他不敢,窺視帝王行事可是要夷三族的!這事還是自己爛肚子裡完了。一點不說嘛,他又憋得慌,於是借著臨行話彆的時機,歪裡歪插地說了些“禁軍拱衛京師,乃是關緊之處,如今正待興整……到了要用人的時候了……”。楊將軍現在又不埋怨皇帝牛刀殺%e9%b8%a1了,不單隻不埋怨,還逮了%e9%b8%a1一個勁地往“牛刀”上湊,邊湊還邊說:“對嘍,牛刀就該殺%e9%b8%a1,其他的刀哪有牛刀趁手哇!”,就差沒說:“我跟你說啊,陛下守了你三天三夜,進去時儘管麵色差點兒,但還是個‘人君’模樣,再出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胡子拉碴,眼眶烏青,雙眼血紅,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