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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90 字 1個月前

下馬去,觸地之前還不忘給老累贅找接應,老累贅讓接應的接走了,往生天躥了,卻把他撇給一層層的刀劍,一群群窮凶極惡的人,問都不問一聲,說不定心裡還暗暗鬆了一口氣呢——幸好不用自己動手,不然良心還有地兒擺麼?

原來自己早不問晚不問,單單在快入城門的時候問起那護衛將軍的下落,是為了給良心一塊擺放的地方。原來自己要鄭季回程尋人,不是為了給皇帝一個交代,而是要給自己那砢磣無比的良心一個交代。

人心真是經不起細咂摸,一旦咂摸出不好的滋味,自己都惡心。

呂相站在廳堂外,舉頭望向天際,乾涸已久的眼眶一陣潮熱,忽然淚落如雨,止都止不住。

哭什麼呢?他問自己。將來的佞幸這時可能死無全屍了,你求的不就是這麼個結果麼?有什麼好哭的?你不是怕他將來亂了皇帝的心,亂了天下歸一的大棋局,處心積慮要除之而後快麼?真除掉了你又要哭他,為什麼?

呂相自己也答不上來,他就是想:呆小子,我呂維正欠你一條命,此番你若有命回來,我必定尋時機還你!

周初三傑之首,居右相位三十又二年的呂維正,一生當中唯一的一次走眼,就是他對皇帝這份深心的把握。他以為沒了這人,皇帝固然是要心痛的,但那痛是可以調和的,是想起就痛一通,想不起就不痛的一種隱痛。他以為內亂過後的百廢待興、天下歸一的宏圖大業,足夠皇帝操一輩子的心,久久才能想起有這麼個人來,久久才痛一回。誰知皇帝竟是那種動了情就再不回頭的人——看他日常起居就知道了:衣衫永遠偏好一種樣式,鞋履永遠隻穿一種樣式,用飯時永遠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一碟糟醃小魚,禦批用的紙筆永遠隻用那一種。呂相與皇帝同吃住,就差同睡一張床了,這麼些細節不可能沒注意過,隻是不肯認,一旦認了,他殫精竭慮做的這些事算什麼呢?還有意思麼?

當然,呂相要好久以後才肯認下他這走了眼的判斷。現下,他還站在廳堂前,等皇帝回來發落他。

皇帝沒空發落誰,他從褚帥家宅裡出來,立馬調集人手出城尋人。依著他的判斷,何敬真應當還活著。護衛將軍總領整個都城的防護,是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鍵人物,活的比死的好用。尤其是在遭遇一次突如其來的“包餃子”後,不論是周朝的反叛還是蜀羌軍都想得個大籌碼好全身而退。逮到的活籌碼越大越好,跑了個呂相,留下護衛將軍也行。因此,不到萬不得已,這些人應當不會滅口。但也隻是應當,當務之急是捉到幾個叛軍和蜀羌軍的人,問清狀況。皇帝一道口諭,楊鎮就送進來幾十名俘虜,越問皇帝一顆心越往下沉。因幾十名俘虜眾口一詞,都說那護衛將軍自個兒把自個兒炸死了。

俘虜們不算說謊,傷成那副模樣,死是應當應分的,不死反倒奇了怪了。

再說那時正是淩晨,一天當中最黑的時刻,又亂,哪哪都是火藥筒子炸開的巨響,哪哪都是人嘶馬嘯刀劍鏗鏘,有幾人會去注意某個局部上的某個人呢?就這幾十名俘虜還是從幾千人當中挑出來了。幾千人,審了又審,問了又問,為保供詞真實可信還動了刑,放到皇帝跟前來的時候,假話都已經死了,剩下的都是他們自認為的真話。幾十人自認為的真話相互印證,前因後果剛好契合,這不是作偽做得來的。

皇帝盯著自己麵前的一塊金獅鎮紙,盯著盯著就覺得那鎮紙在打轉,越轉越快,越轉越模糊,忽然眼前一黑。他趕緊合上眼,拿手在眉心處慢慢揉,邊揉邊想下一步該怎麼辦,怎麼去闊海撈針地撈這麼個人,怎麼去死頂這陣痛,怎麼去填心上那個透風的大窟窿。一片心思長滿了,長稠了,猛然間一把扯去的那種痛和空,要他怎麼辦,能怎麼辦?!

楊鎮一旁站著,偷眼看了看皇帝——麵色發沉,飽含水汽的那種沉黯,隨時有疾風驟雨襲來。這時候最好識相點兒,少湊上前去。楊將軍權衡再三,覺得識相這件事得分輕重緩急,目前的關鍵在於和皇帝討個主張,下一步當如何行事。於是他十分不識相地開口了,“陛下,下步如何,還請早做決斷!”

皇帝久久不響,也不知是聽見了不搭理,還是單純的沒聽見。他就是自己想自己的,腦子裡把各種可能的下落演了一遍,腦子的演繹生動無比,非常血腥,演得一顆心都成了“劫灰”了,還得演,最慘最痛的演過去,真有那麼一天的時候,好有點準備。演到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地步,皇帝定下主意,要%e4%ba%b2自出城找人。

楊鎮一聽——這不胡鬨嘛!城外這時亂得出了格,刀劍無眼不說,真有那刺王殺駕的混在當中,瞄準了吹一根毒針就夠了!

“陛下,臣以為不可!”楊將軍天生一條直腸子,說話不帶拐彎的,上來就擋皇帝的駕。

“城外兩軍對戰,殺得正酣,陛下不宜此時前往!再說了,若那幾十俘虜所言非虛,護衛將軍早已‘死國’!”擋駕不算,還要拿刀子片皇帝的心肝肺。

“按俘虜們的說法,那火藥筒子一定分量十足,一旦爆開,鐵定就剩一地碎渣了,哪還能找得著人!”片還不算,還要撒點兒鹽。

皇帝自個兒腦子裡演是一回事,經彆人的嘴巴點出來是另一回事。自個兒演還能騙騙自個兒,彆人一說,那就騙不了了,一絲一毫也騙不了。皇帝由是恨煞那不讓他自欺欺人的人。

“你們都很了得嘛,一個個當朕的家,做朕的主,告訴朕哪兒能去哪兒不能去,什麼當做什麼不當做,這個可,那個不可,嗬,真有意思。”你楊鎮是,那個呂維正也是,老愛自作多情,說什麼做什麼都有一套說辭,全是為了江山社稷安穩牢固,為了一國之主彆行差踏錯,連設局詐他都振振有詞,殺誰留誰都能代他定奪,那還要他這個“陛下”乾毬?!

楊鎮是直腸子沒錯,但他不是傻子,一聽皇帝這口聲,趕緊跪在地上請罪。

“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卿為朕解煩憂呢,何罪之有?不如留這江山讓卿等去指點豈不更好,省得你們老也隔著一重,老也不能痛快!”這話就說重了。再說下去楊將軍就成了有意竊國了。

第53章 磨人←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楊鎮不似呂相,見天到晚的和皇帝呆一塊兒,對皇帝的瘋魔和瘋魔後的“劈雷打閃”司空見慣,無論如何都能吃得下睡得著。楊將軍是頭一回挨劈,劈得裡外不是人了,還不死心呢,還想著再勸。這點看似和呂相差不多,其實性質不一樣。呂相不怕皇帝,楊將軍還是怕的。他想著再勸完全是因為骨子裡帶著的一股“耿直”,說白點兒,就是狗脾氣又犯了,“忠君報國”的一腔熱血往往會以“犯顏直諫”的形式體現出來。他想,幾百年出不來一棵的將帥苗子就這麼沒了,有誰比他更心痛?有誰比他更難以置信?!有誰比他更希望事情從頭來一遍?!但沒了就是沒了,心痛沒用,難以置信也沒用,從頭來一遍更是沒可能,還不如把接下來的事定奪好,免得亂了大局。他知道皇帝與何敬真的師兄弟關係,十幾年的半個手足,感情肯定深,想“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不是得注意點兒分寸?一個可能碎成了渣渣的人和城內十萬百姓比起來,和周朝這三分之一的天下比起來,是不是能暫時往後靠點兒?實在不行,非得%e4%ba%b2眼見著結果,是不是能派個其他人去查探,多派幾個去也行,搜山檢海也行,隻要皇帝彆這樣不管不顧地%e4%ba%b2身涉險!

“臣願代陛下出城尋找護衛將軍,不論如何,定會給陛下一個交代!”

皇帝當然知道楊鎮的心思,也知道這是除了自己之外最合適的人選。但他已經對這些人存疑了。帝王家本就多疑多變,信任某個人那是相當不容易的,一旦被騙過一次,立即對這個“人”,進而多所有人的舉動都打個問號——你這麼急著攬差使,後邊藏著什麼心思沒有?你會不會像呂維正一樣,嘴上說一套心裡想一套,一出手就是摘心掏肺的狠招?你會不會和呂維正勾在了一起,找到人以後,看看沒死,再補一刀徹底滅了將來的佞幸?

疑心一旦種下便不可扼止,經年累月地自發生長,長到最後,人人可疑,事必躬%e4%ba%b2。尤其是在認定的“大事”上,非得他%e4%ba%b2自去,去看、去認、去經手,不然不放心。對誰都不放心,除了他自己。自己總不能再糊弄自己了吧。

“朕意已決,不必多言!”

楊將軍聽出皇帝話裡頭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意思,也不好硬勸,乾脆來點兒軟的,改弦更張,提了個分頭搜尋的意向,皇帝沉%e5%90%9f一晌,準了奏,於是楊將軍領著一路人,悄悄追著羌軍%e5%b1%81%e8%82%a1後頭去了。出發前,楊將軍領著的那隊人裡邊,混進了幾名暗線上的人,確保一旦有個風吹草動,皇帝絕對不會落在任何人後頭。

楊鎮追著羌軍去,皇帝那邊追著周朝的反叛和蜀軍去了。他認為這兩邊比起來,還是後者被得罪的狠些,也更慫些,為了保命更可能會挾持某個有分量的“籌碼”當護身符。沒曾想他斷錯了,一心防著的人反倒先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當然,說人是楊鎮找到的,並不準確,因為那人是自己逃回來的,也算他有點時運,再慢一會兒,兩邊就錯過去了。能逃得回來,更多的根由其實在那獵手身上,獵手年紀太輕,心腸不夠狠,“熬鷹”熬到一半,見那“鷹”一點要活的意思都沒有了,心煩意亂的,拿不出什麼好主意要他接著活,就想,如果放了他去呢?是不是他就願意好好活著了?試著備了一匹馬,放了乾糧和水,鬆懈了守備,有意讓他逃。兩天長短,內傷好了一二成而已,僅僅足夠那人神智清醒,不至於半途“了賬”,要逃,太難了。他從主帳當中挪出去就耗了一刻不止,剛想爬上馬,觸動了傷處,一口血就噴出來了,看得那獵手膽戰心驚,幾次忍不住要搶上前去要扶人,都被身邊謀臣死死攔了回去。謀臣想的長遠,知道這人最好彆留,留下去將來不好處置,但也不能殺,周朝皇帝的師弟,殺了就等於遞了個把柄給周朝,周朝要怎麼用就怎麼用,怎麼用都好用。換另一麵看,周朝的護衛將軍入了羌國王庭,要做什麼呢?做臣下麼,人家能死心塌地為你所用?做寵臣麼,萬一動了真感情就太糟糕了。還不如讓他自己走,走出去以後,結果如何就看他造化了。那人太虛太弱,試了幾次才翻上馬背,這時再看,真是不能看了——身上裹著的幾層青麻紗布上洇開幾團大血花,人趴在馬背上,連嘔幾口血,都是紫黑的,五臟六腑裡淤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