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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74 字 1個月前

上的人,實在放心不下,還回過馬來,伸手探探鼻息,怕他那人一口氣續不上來,就這麼悄悄地“過去”了。羌兵們從主子的舉動中讀出了兩個字:後怕。後怕是事後想起,越想越怕。事前事中是不會想的。事前獵物藏的太好了,什麼也看不出。事中,想一想都心有餘悸。當時,那獵物一直微笑,笑裡還有一絲促狹:一不小心耍了你一把,給你賠笑賠禮賠小心,但就是不陪你繼續玩下去了。火藥筒子的引信沒一會兒就燒得隻剩豆大一點,生死一線間,他本能的甩出一鞭,一鞭子出去,“啪”的一聲,卷住那人右手,用儘全力一拽,羌人天生神力,這一拽,人就給他拽下來了,翻滾時,火藥筒子%e8%84%b1手而去,滾到了幾丈開外,一瞬炸開。若是擎在手上就炸,這時怕是拚都拚不回整個的了。軍醫來看過,說是主傷在肺腑,外邊的傷儘管皮開肉綻,但都還好料理,要命的傷都在內部,這種傷最難弄,好比牢獄裡的酷吏料理人犯,一塊豆腐擺在背上,一板子一板子地打在豆腐上,人都打得七竅流血了,豆腐還是好的。獵物就處在這種內傷遠比外傷重得多的境況。軍醫還說了,儘量少顛簸,得儘快尋一處僻靜地方調養生息,不然,命在旦夕。

既然要快,那這樣列方陣式的後撤方式就太慢了,於是主子一聲令下,兵分兩路,一路從東邊引開周朝援軍,另一路向西突圍。周軍此戰主要目的在於平內亂,對隨時準備魚死網破的羌軍並無硬碰的打算,小戰一場,放他們過去。羌軍那邊,主子得了要得的人,無心戀戰,退得也相當之迅速。退到五十裡開外,大隊人馬繼續東退,小隊人馬在野外安營紮寨,一駐駐兩天,為那半死不活的人療傷。這兩天內,那人渾身遍抹羌地產的秘藥,一層層裹進青麻紗布內,裹得鐵硬,一碗碗湯藥灌下去,吊住他一口氣,稍有好轉就要啟程,羌地離漢土千裡之遙,要把人活著帶回去,就得把那口氣調旺起來,彆要死不活的,走不到一半就吹燈拔蠟了。羌藥不同漢藥,漢藥講究整體調節,扶持根本,羌藥是棋行險招,從最弱的那點切進去,猛藥攻下,短時間內彌合傷處。既然是猛藥,那勁頭一定是剛猛無比的,一劑藥下去,傷處“殺”得生疼,生生疼死的都有,難為那人全程撐了過來。疼過頭了,那人大多數時候昏昏沉沉,藥效過去稍稍清醒,清醒不多會兒又疼暈過去,全不知道皇帝找他都找瘋了。

還得從呂相逃回都城,叫鄭季交到褚帥手上那節說起。那時內城所有城門均已鎖閉,趙相正領著人在裡頭唱一出“清君側”呢,外城的形勢也不大好,總有那不肯死心的想著內外勾結、開城門投敵之類。內城一亂,外城馬上跟著亂起來,先是有人在城內人口集中的地方放火,又有人在人群內散謠言,說是內城宮變,立馬就要改朝換代了,一旦改換主君,新君獻城降敵,你們還抗個什麼勁?!然而這些人忘了,還有個老帥褚季野在。老帥五十幾年的腥風惡浪不是白受的,馬上就猜到這些人想乾什麼,雷霆手段,兩招定乾坤。一招是殺,把挑頭放火散謠滋事的捉幾個來,大庭廣眾之下審清斷明,殺了示眾,以儆效尤。二招是抓,把那些有二心的文武們的家眷捉了,關到一處,不動刑,不惡待,隻找了個特彆能說的說書先生見天到晚給這些人說書,說這些人的先祖如何忠君報國,如何寧死不屈,說得這些人涕淚漣漣,母勸兒,妻勸夫,妹勸兄,勸著勸著那些二心就徹底歇菜了。就這麼定的乾坤。

內城那邊的乾坤定的也快,從開始到了結,用了兩個時辰不到。趙相從內城出逃時,皇帝也提一把劍追了出來,殺了不少反叛。彆忘了,皇帝可是文武雙修的,十一歲就隨父出征,沙場上的各類光景早就見慣了,彆看現在整日穩穩坐定,那身硬功夫可不是花架子,平日不顯露,到了該上陣的時候,殺的一點不比整日殺人的差。按說追叛逆應當順著追,跟著追,攆著追,他可倒好,追著追著就彎到了褚帥家宅那頭去了。為啥呢?因為呂相在那兒。他又怎麼知道呂相在褚帥家宅裡呢?這話說起來就長了。彼時呂相與皇帝布局打虎,要把趙相這頭巨虎誘入彀中,這“彀”就是一場反叛,一場大多數門閥參與的反叛,他們一反,平叛就名正言順,連根鏟除也名正言順。做大事的不講什麼,就講個名正而言順,言順而事成。反叛們是倒行逆施,悖逆人心,到了天邊也站不住腳。皇帝要的就是門閥無地立足,這樣他才能把這些跟他打擂台的統統滅掉,把權力收縮回自己手中,手中有了實權,才能令出行果,才能布更大的局,做更大的事。換句話說,今日這場反叛,是皇帝與呂相一手促成的,隻是局一旦鋪開,結果難以逆料。像梁衍邦戰死,何敬真被羌軍掠走,他們就沒料到。當時商議好的是“大局定後,三人至褚帥宅中議定後向”。三人指的是皇帝、呂相和護衛將軍。護衛將軍守城防,生擒了主謀後再過來會合,來的最快;呂相抄近路出內城,來的應當也不慢。皇帝想的是,他進褚帥家宅之後能見到這倆人在廳堂內等著他。

匆匆進門,的確見著兩人,然而,不對勁。很不對勁。

皇帝冷眼打量跪在他麵前的“護衛將軍”,問:你是誰?

冒牌貨的表現還算硬掙,皇帝已經一口咬定他是個“西貝”了,他還穩穩跪著,不言不動。

皇帝一顆心沉了下去。他不說話,但心裡已經把什麼都想明白了。

呂相跪著,也不說話。他張了幾張嘴,始終編不出什麼話來搪塞。一個大活人丟了,現在生死未卜,還要編?編得出麼?

皇帝也不看他們,掉頭就走,召集人手去了。

就是一語不發才可怕。看他那背影,呂相覺著自己也什麼都看明白了。皇帝實際要說:好!騙的好!合起夥來騙!一個說得了外感傷寒,怕把病氣過給天子,自請搬出偏殿,搬得遠遠的,這兩天暫且不用宣召了吧,不然一串噴嚏打下來,又是鼻水又是淚水的,看得天子糟心,等啥時候需要做戲了,再召臣過去,這樣臣也能偷得幾分浮生之閒。另一個說軍務防務城務皆繁忙,這兩天就不用進宮奏對了吧,省下點時間也可以偷空眯一會兒,歇好了才有力氣上戰場麼。多傻啊!戲都演完了,人都糊弄過了,這才被兜穿!要不是丟了一個,這出李代桃僵的戲就完滿了。滴水不漏呀!厲害!

呂相目送皇帝,苦笑。他的確在某個瞬間有過這種心思:借亂兵之手滅去將來的“佞幸”。皇帝那邊痛也就痛了。痛烈點兒沒關係,剜心剜肺的痛,忍忍也能過去,古來帝王有幾個是圓滿的?痛長點兒也沒關係,一世不通情愛也沒關係,人生在世,誰沒幾分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痛?誰讓他是皇帝呢?誰讓他是這亂世當中,由亂到治的唯一希望呢?天下亂了將近兩百年了,人心思定,總該有個明主出來挑這個大梁。綜觀整個漢土中原,也就隻有這位既有“明主”的氣度,又有“霸主”的霸氣。這位善審時度勢,會用人,能用人,好鋼都用在了刀刃上,非常清楚哪是大局,哪是大勢,法度如何,底線在哪。從自家老子手上接下的爛攤子,僅用了八年時間就造出個盛世的雛形來,這份能耐,這樣手段,這副心機,真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了,非他不可。天下歸心的君主,私人情感是不能擺進心裡的,一顆心就那麼點大,擺了人,天下擺哪?因此,那撮“窩邊草”還是拔了的好。雖然挺可惜,頂好的一棵將帥苗子,英年殞沒,再沒有頂天立地的可能。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將帥苗子兩百年間能出三四個,但橫掃六合,禦極八荒的明主四五百年都不見得能出一位。他呂維正已經當了一回貳臣了,實在不想再當一回“叁臣”。隻要有那麼一絲可能,他都要試試。不然他不會明知君王一怒的後果,還要明目張膽地把何敬真拖下水,拖到敵營涉險,拖到五百名在身上綁了一圈火藥筒子的兵士中間。他在拿自己一條老命去換一個“天下太平”的前景呢!

第52章 闊海撈針▂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在何敬真拉著他跑的時候,為他抵擋明槍暗箭的時候,他有無數次機會從背後偷襲,隻要心腸再硬幾分,點一個火藥筒子就夠了,兩人一起炸個粉碎,也是一命抵一命麼。反正皇帝把什麼都安排好了,大麵上逃不出他的掌握,他呂維正沒什麼可操心的——都城附近的守軍幾年前就預備好了,三十裡之外有一處人工掏出的巨大洞%e7%a9%b4,藏兵五萬,糧草也囤了足夠二十萬人三年的吃喝嚼裹,隻要門閥那邊一動,這五萬能征慣戰的兵卒就會從城外殺進來,把逆賊殺個光淨。沈舟那邊早就從李天澤的圍困當中%e8%84%b1身了,隻不過對外宣稱“全軍被圍,無力回援”而已。楊鎮在第一員叛將倒向蜀羌軍之時,就悄悄從蔚州開過來了。章達那二十萬人都入了關山,離留陽僅有半天腳程了,軍報上還故意說才啟程。障眼法耍得這麼好,還要把何敬真召回來,特特召回來,一路放行,直放進禦書房。兩邊一見麵,皇帝勉強充了一會兒人君,一會兒過後又成了凡夫俗子,師弟說什麼全沒聽見,滿腦子的黑黃心思燒得開了鍋,麵上依然穩如泰山,定睛看著師弟兩瓣%e5%94%87開開合合,看到了“日後”,看到了“長遠”。召師弟回來就是為了日後與長遠,有意造個危局,要師弟進來扶危濟世,力挽狂瀾,救了一城十萬人,安個軍功,給個封賞,拔成禁軍統領,從此留在身畔,常伴左右。他日皇帝集權在身,寵幸個把人,有哪個敢說半個“不”字?

其實,呂相與皇帝同屬一類人,都是能透過一些小舉動看進人心裡去的人。他把皇帝看得那麼明白,皇帝又何嘗不是呢?隻是算差了一著棋。他以為呂相這樣明白他心思,絕不可能毀他一生喜怒交關的人,讓他身前身後一片荒蕪,至老悲涼。然而,這著算差了的棋其實不是呂相,而是那個他一生喜怒交關的人,那人早就拿定大主意要自滅,呂相不過是塊踏板,踏著走向條名正言順的死路。生死攸關的關口,那人絕想不到呂相在他身後一會兒“殺”、一會兒“留”地痛苦搖擺。也想不到他蹲身一“背”,把呂相綁到背上的一套動作,會徹底掐滅他滅了他的念頭。當時的呂相在想些什麼呢?他什麼也沒想,就瞪著他趴著的那麵單薄的背,心裡罵他:好個呆小子!你自己跑不就完了麼!還停下來背個跑不動的老累贅乾啥!這老東西上一刻還想著和你同歸於儘呢!你放他到背上不是給他行方便是什麼!他在靴子裡藏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朝你心口喂一刀,大羅金仙都救不回!

呂相這樣在心底痛罵他的時候,一支羌箭紮中了他的小%e8%85%bf,他就這麼給倒拖著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