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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78 字 1個月前

還有一件好處,二世祖做人不小氣,世家出身,手敞慣了,楊鎮朝他要錢要糧要軍械,二話不說,一摣手,馬上就漏出去了,漏多少心裡沒數。好在兩人身邊還跟著一位劉中岩,積年的賬房,出入多少、實數多少、尚欠多少、有無節餘,一清二楚。不然,這倆,一個是隻曉得操刀子砍人的丘八,一個是隻曉得出不懂得入的少爺秧子,買三個銅板的小菜都能讓人騙走七枚大錢的貨色,仗打到一半錢就沒了,哪裡還有後來的幾場大捷!

大捷之後,皇帝讓楊鎮自己提要求,想要什麼就提,楊鎮也不客氣,馬上提了一壺不開的——把我的將帥種子還給我!我還指著他給我打下劉建忠那老匹夫呢!皇帝的黑臉色透過聖旨頒到他跟前,他還渾不覺,打算再上一封奏折討人,還是劉中岩讀懂了聖旨上頭一連串褒揚後邊的威脅,勸他緩緩,彆往風口浪尖上撞,省得帶累你那將帥種子!

皇帝的聖旨裡頭還有另外一層誰也沒讀懂的意思——好不容易尋個由頭把人從你手底下摳出來,還想要老子原樣放回去?!滾!!

楊將軍讀不懂聖旨是正常的,皇帝玩心術是行家,一句話裡頭三四層意思,能讀懂最外邊那層就很不錯了。所以說,還是普通書信好讀,直白,要乾什麼要怎麼乾直說就完了。楊將軍讀完聖旨再去讀何敬真那封言謝信,一開始隻覺得無比通達暢快,讀到最後,卻又堵住了——原來道謝道賀都是表皮,“托付”才是真意,兩千袍澤的身後事是沉甸甸的幾十頁紙,誰家裡頭境況如何,有多少家口亟待撫贍,一一列清道明。叫他說什麼好呢?這人太“真”了。從古至今,有多少將官把手底伍卒的生死當回事?功成之後,腳下枯骨堆千疊萬,有幾人會去想這萬千枯骨身後,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兒、倚門懸望盼子歸的孤老?有幾人會為這些人的饑飽寒溫生老病死憂心若此?自家性命尚且不知能否苟全,他這憂心是否有些多餘?

楊將軍花了一個半時辰把那厚厚的一疊“托付”讀完,一個老粗,血流光了都不興流淚的,硬是讓這疊紙催下兩行濁淚來。從此他立定主意——將帥種子不能這樣埋沒,不能叫人半途摧折,不能牛刀殺%e9%b8%a1,不能給扔到定縣那鬼地方去生滅!他得和皇帝死磕,磕死也行,隻要皇帝答應把人放回來!

然後楊將軍就這麼和皇帝“磕”上了,每回一有大小捷,絕對在奏報折子上一通“磕”——“臣叩請陛下聖恩”、“臣跪請陛下隆恩”、“臣頓首再拜,叩請陛下天恩”,聖恩隆恩天恩啥的都隻和一個內容有關,就是把何敬真再調回他楊鎮手下,哪怕平調也行,再不行降級調也好,總之這人是個天生的將帥材料,安天下定四方的一個大好人才,不能讓他這樣默默老死山林!磕頭磕得多了,難免暈頭轉向,有幾封折子寫得十分跳%e8%84%b1,語句不甚通順,讀起來直眉瞪眼的,皇帝當場就給氣笑了,禦筆朱批,打了回去。楊將軍其他要求準了,就這條,要麼絕口不提,要麼就是打馬虎眼兒、繞圈圈,繞得楊將軍七葷八素的。皇帝那頭等著他識相點兒,從此閉嘴,誰知楊將軍的狗脾氣也很有幾分狗的風骨,咬定不放鬆,一封接一封地往上遞折子,估摸著也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犟種!

第42章 情債與錢債

楊將軍與皇帝角勁角得熱烈,何敬真那頭倒是波瀾不興的,自上回借來一萬多足銀,放了薪餉,請了縣衙一乾大小鬼,人人待他都%e4%ba%b2厚起來。兵們看他跟看一坨真金白銀似的,搶著端茶遞水清屋掃舍,一張張臉上的熱乎勁頭非常真實,伺候也相當賣力,絕對的指東往東,打西往西。縣衙裡的知縣、縣吏、皂役也都給麵子,辦點什麼事快多了,不再像原先那般,針尖小事一拖拖半年。

張俊這老小子挺會偷閒,一句“向來書生不懂兵事,還請何百戶多費心”,就溜出去了,大事小情全丟給何敬真料理。何敬真說他一個百戶管著這麼些事怕是僭越了。張俊說怕啥,州衙門的長官十年八年不來一趟,你不說我不說有誰知道!再說了,兵們服你,你說一句頂我一萬句。我是真的管怕了,一千來條人,逢到月末就找我討糧餉,我又沒你這手段,朝哪討去?妙手空空,偷些兒過來?%e5%b1%81!一千多張黑洞洞的嘴,那是填得滿的麼!所以這事全得仰仗你,不論是武備還是錢糧,我就沒有會的!這回你來了,正好,過段時日我向州衙門陳情,把這位子讓給你!

人家都求到這個份上了,再推拒就是不給臉了,那就暫且接下,先把廢弛多年的軍紀整頓整頓。定縣近邊,守城防的兵見敵就撒丫子奔了,這可不成話!

何敬真把千來號兵集中到校場上,問一句:“想不想頓頓吃肉,月月有餉?”。“想!”一千多條喉嚨喊成了一條,聲勢很壯,果然是吃飽喝足心氣旺,從望風躥的喪家犬到現下這副膽壯聲粗的模樣,也不過就是幾兩薄餉、幾頓飽飯的距離。“既是想,那就拿出力氣本事來,軍營內不養慫人懶漢,養的是上得陣殺得敵,死戰不屈的鐵血兵士!自明日起,三更於校場集合,遲者逐出不用!”

這就是動真格的了。

第一天出操就沒一個敢遲來的,頭開的不錯。一千多人,三更天出到校場練對打、練刺殺,定縣衙門一班大小吏們燒心了。因定縣縣城太小,排布不開,縣衙與校場離的很近,吏們住在縣衙周邊的宅子裡,三更天正是好眠,睡夢裡忽然□□來震天的“殺”聲,能不驚得戰戰搖搖麼?又不好讓人家彆練了。定縣武備廢弛已久,來幾個小毛賊都要%e9%b8%a1飛狗跳好幾天,不練不行,練嘛,這覺還睡不睡了?忍著吧!要不早點睡,天一擦黑就上床臥著!

忍了十天半月,這夥丘八還扯上號子了!什麼“狗賊子偷我糧!殺殺殺殺殺殺!”,什麼“狠心鬼奪我餉!殺殺殺殺殺殺!”。殺得一班懷了鬼胎的大小吏們吃不下睡不著。又過了十天半月,丘八們抽冷子搞了場突襲,打掉了饒山上盤踞多年的一夥山匪,拘了一百多人,殺了四個硬頸的,剩下的全部收編。放個%e5%b1%81都能崩著腳後跟的定縣許久沒砍過人頭了,殺山匪頭子那天,百姓們跟看大戲似的,一層層圍攏來,圍了個水泄不通,說說笑笑,人人都心大心寬。官們就不大行了,鬼頭刀“刷”的一閃,他們就小抖一陣,鬼頭刀一揚,手起刀落人頭滾地,官們一顆心也跟著滿地打滾。此時方才曉得那新來的百戶不是個善茬。

知縣遮遮掩掩的派了縣丞到軍營裡和他打商量,光說些枝節,不碰主乾,隔靴搔癢和稀泥。嘁!打太極誰不會!

當天夜裡,新來的百戶就讓人把十幾麵戰鼓推到校場上,再和杠房租些響器,天剛擦黑就開動,又吹又擂,還輪著班來,一千多人分成十批,每批擂半個時辰,擂到第二天日色過午,縣丞又找來了,開口還不饒人,說他們這麼又吹又擂的,驚擾了百姓,於法不當,於理不合,百姓們是不會答應的!

何百戶好淡眉眼,回一句:不妨,已著人挨家挨戶道叨擾去了,每戶按人頭配發耳塞子,一人一副,一天貼十枚大子兒擾民費,百姓們都積極“擁軍”呢,又何來擾民一說。聽聽這口聲,怪道人說財大腰身粗呢!手上有錢,花錢買太平,花錢買“擁軍”,管得著麼?我樂意!

縣丞估計不能善了,歪歪倒倒回了縣衙,找一乾人等商量下回合該如何應對。沒等他們商量出個對策,三更天又來了,同樣又吹又擂!聽說這幫丘八夜裡還加餐!大肉包子配大油熬的肉骨頭!油葷足吧,擂一個通宵不嫌累,擂死你!﹌思﹌兔﹌在﹌線﹌閱﹌讀﹌

縣衙那邊首先撐不住了,知縣%e4%ba%b2自上門,兩邊訂了份暗約:糧餉按月撥付,絕無拖延,失修的軍械縣衙籌錢修繕,無人照管的軍馬也由縣衙出人手喂養,保證膘肥體壯!

陳年舊賬,一個多月就算清楚了,兵們由是對這新來的百戶愈更敬服,練兵出操愈加賣力。兩個月後,定縣周邊徹底太平了,再沒有小股的殘兵山匪敢過來“打抽豐”。都給治怕了。本來麼,定縣縣小人口少,油水清淡,合編整隊的軍伍都衝大城池去,大城池人口多、富戶多,打下一座搶掠一番夠使一年半載的。隻有被打散了的殘兵才有啥吃啥,吃啥決不挑嘴,定縣這樣搶一頓搶不出一餐飽飯的地界也撲將過去,隨便順點兒剩飯菜,收幾條半新不舊褂褲,拿了就走,得點兒是點兒,反正定縣的駐軍見了上門“打抽豐”的就撒%e8%85%bf奔逃,兔子都沒這麼快的,這種無本買賣,不做白不做!打抽豐打了這麼些年,兔子似的守軍他們也見慣了,常常十來人組成一夥兒,拿兩麵大鑔,“咣咣咣”幾聲,好比縣太爺過街麵,先打個“回避”、“肅靜”之類的牌子,閒雜人等退避,打抽豐的打兩杆子“棗兒”就過去了,正經算不得“擾民”。

誰曾想,數十日不來,一來風水就轉了,昔時兔子似的守軍此時變作了老虎,大敞著嘴,露一口鋼牙,專侯他們進了埋伏圈,圍住就是一頓臭揍!揍完了一條繩索串起來,連螞蚱似的成串牽進軍營裡。營房正中央坐著個“官”模樣的年輕,眉眼好俊,看看像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俘虜們言語上就有些簡慢,話裡話外還不乾不淨的有所指。那俊年輕由頭至尾不搭茬,等他們擺出“慷慨赴死”的悲壯姿態時,才慢搭搭問:“真想死?”。十幾俘虜梗了梗脖子,挺了挺腰身。那俊年輕微微一笑,疾電一般掣起一支筆,一甩手——謔!那筆直直穿過正當中一名俘虜的頭頂,帶著一綹頂發釘進了牆裡!十幾俘虜驚得忘了攏嘴,張嘴瞪眼地呆望著,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營房內悠悠飄著一股尿騷與五穀雜糧經腸子“發酵”過後的臭氣,再一看,下邊跪著的十幾俘虜,褲襠前後一片潮濕。

那俊年輕嗤笑一聲道:“你們來一趟不易,送幾個包子做辛苦費,打哪來回哪去,回去以後勞煩各位帶話,我們定縣家窮廟小,當不得這樣白口吃喝,一回來是客,二回來是盜,三回來是匪,對後兩種,我們向來不客氣!今後還望仔細掂量清楚!”

十幾俘虜哪裡還敢做聲,蔫頭耷腦魚貫而出,夠窩囊的。

兵們見長官小露一手就輕易製住了多年打抽豐的各路人馬,心裡歡喜,從今而後,長官就從個繡花枕頭變作了巍巍高山。高山仰止,無比高大。

可那都是外人看見的,內裡究竟如何,何敬真自己最清楚。鷹嘴口一役過去近百日,夜夜無眠,躺在床榻上了無睡意,往往睜著眼等到天明。新近還添了一樁毛病——頭疼,抽疼,疼得視物不清,天旋地轉。這時節往往會會想起那個膏藥似的貼定不離身的陳大牛。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