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1 / 1)

水流雲在 林擒年 4108 字 1個月前

日過去,蟻咬蟲食,都吃空了吧……

獨養兒子埋骨他鄉,老娘尚且不知,仍在省吃儉用,用儉省下的錢買些布匹,一雙昏花老眼湊近一豆小燈,一針一線縫納,縫新衣、納新鞋,待得兒子歸鄉,拿了出來,穿戴在身,縱離家千裡不孤寒。

一把枯骨,可會入老娘夢裡來?……

想得越深,頭疼越烈,那痛各處遷延,四肢百骸無一能免。這樣苦痛,有誰能救?

深夜沉沉,整個定縣都被融融一團黑包圍,靜謐中,所有人都在一覺黑甜,獨獨撇下他在睡眠之外苦熬光陰。他披衣起身,走進校場,月色如水,照著他一條孤影,異常冷清。難以言表的一種寂寥席卷而來,摧滅心上唯一一絲暖意,軀殼空空,春寒一點不客氣地裹住他,裹出一個寒噤。太冷了,一身的血都要凍住了。他抬手嗬了兩口氣,把僵了的手嗬暖,再拆下發上的舊發帶,綁在校場入口左邊第三棵楊樹的樹乾上。

這是個約定好了的暗號。

看那債主對他多縱容,不死不休的一筆情債外加一筆一萬多銀子的錢債,還有那個耐性等他“傳召”,不召不來。可能不召也來,隻是隱於暗處,守望靜待,秋毫無犯。

算算前後,他們這麼相處,也有近百日了。自那次青州“劫囚”之後,那債主就一路緊追,有無數次下手劫人的機會,終被那囚在牢籠內的人用眼神壓了回去。的確沉得住氣,如果劫囚不成,還有法場可劫。斷頭刀下搶出來,那就又欠一條命。還還得起麼?

何敬真把發帶掛出去不久,有人推門進來了。

第43章 演戲

“昆侖。”他喊那巫神的舊名,在昏黃的燈光下就眼找他,找那個多年前至誠待他的昆侖。然而,認也好,不認也罷,昔日的昆侖早就回不來了,目下這個是以前那個的“蝶蛻”。千劫百煉,蛻成帶著凡俗欲情的一尊神,神權登頂,生殺予奪,說一不二。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那巫神對他的“百求百應”了。有了權勢助威造勢,這“百求百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實現,在凡人看來難如登天的事,他輕輕鬆鬆就為他做出個結果。不想欠他的,依然要欠。想要償他的,依然難償。兩人兜兜轉轉,仍舊絲連。

這回遭逢一場幾乎滅頂的大難,以往對人心所有善意的期待被踏個粉碎,說不得算不算是個轉折,隻是有些東西,碎透了就捏不原來那個了。幾年之間,輾轉紅塵,上下求索,終無所依。除了朝這半%e4%ba%b2半故,自幼濡沫的“昆侖”討點暖意,他還能如何呢?因他人給不起這“暖意”。師父不行,師兄們也不行,為數不多的幾位友人更不行,他們與他始終隔著一層,沒有誰像昆侖那樣,給過他如此真實的“家”的溫暖。這溫暖並不具體,可能隻是居停之處點起的一盞燈,早早燃起,等待歸人,望之可%e4%ba%b2,縱然身前是刀山火海、深淵萬丈,身後總還有一盞燈一間屋可以歸依。為了這星點暖意,他情願拿出一些東西去換。比如這具軀殼。今日所欠,今日清償。可那巫神一反常態,對他的“清償”未肯一顧,仿佛已遁入空門,受了戒誓,寡欲清心,再不為世間色相所惑。隻受不償,難免惶惶然、惑惑然。

索性喚他一聲,讓他過來,拿他該拿的。

那巫神緩緩而來,在床沿坐下,定定看他一眼,伸手摟他,輕輕放倒,頭頸枕在他大%e8%85%bf之上,一雙手覆上去,規規矩矩,絕不肯越雷池半步。從眉弓開始揉按,攢竹、魚腰、絲竹空、百會、天衝、角孫、玉枕、風池,幾處大%e7%a9%b4拿捏精準,力道恰正好,捏過一輪,頭疼稍稍見緩。

“昆侖……有件事……還求你相幫。”

那巫神像是料定他必有所求,並不則聲,靜待他把話說完滿。

之前求的是錢,現下求的是“人”。

何敬真已經將陳大牛那寡母接到了定縣,賃了房屋,請了看護,延醫問藥,治到現在,不好不壞。老人家身上沒病,心裡有病,心病不得心藥醫,好不了。這段時日來她總說右眼皮猛跳,心裡發慌發悸,不知是不是兒子出事了,不停地朝四周打問如何才能到蔚州,收拾好包袱就要往外走,攔也攔不住。娘生兒,連心肉,兒子橫死,為娘的一定是有了預感,這才不管不顧地尋過去,非得%e4%ba%b2眼瞧了才心安。可,還有得瞧麼?人都埋進三尺黃土裡爛沒了,上哪瞧去。所以得求個“替身”,不求從頭到腳、從形到神全部似完,但也要有八成相似,不然瞞不過去。急切之間,到哪去尋摸這麼個人呢?所以還得求這尊手眼通天的神。

“明日休沐,我想去拜望老人家……”需得有個替身帶去應付,不然過不得關。

“好。”所思所想,所欲所求,皆以應驗。有心了。

巫神百生千劫,能上心的物事越來越少,對上了心的,真稱得上掏心挖肺了。他看著手下這張臉——略顯憔悴,兼有愁緒。一陣心痛。想到多年之前,眼中人還是小小小小的,小得捧著怕摔含著怕化,自己拙手笨腳的喂哺、嗬護、照應,二十餘年過去,大了,變了。歲月一年年不停遷流,他的歲月不可挽回地奔走出逃。思君未果,歲月已晚。他打算窮儘一生等一個人,還沒等到,心就老了。老了的心經不起風吹草動了,眼前目下,就想靜一會兒。

兩人許久沒有這樣靜靜呆著了,無爭執無催逼無欲求。巫神哼一支西南歌謠,說不清有多古,用苗話哼出來,多少滄海桑田,多少世事翻覆,蒼涼卻也溫暖。這支歌子連著何敬真漂泊無定的童年、少年,直到如今,驀然回首,幡然領悟——原來,這二十幾年間,即便飄萍一般四處流離,他的根依然渴望有一處可供依棲。這依棲就在西南一處邊寨,一棟吊腳樓,一條蜿蜒流經吊腳樓下的大河,一群初一十五“趕大墟”的人。少時記憶,尤其不易凋萎,曆久彌新,無比鮮活。歌子和歌子當中描繪出的西南尋常景,安心寧神,許久不曾造訪的睡意,此時慢慢將他融浸,一曲終了,他也入夢去了。

巫神見他睡得熟了,就把他輕輕放回床裡,與他放帳子、蓋被子,被子仍是小時那種蓋法,脖子以下全部納入棉被的遮蓋範圍,不透一絲風的,腳底下再卷起一層,把兩足完完整整裹進去,怕他蹬被子。足為身之關防,足若受寒,百病叢生,足若保暖,百病不侵。二十四的人了,還有個人為他操心一雙腳的寒溫,這人何其有情。情到深處,言行舉止分不出對錯,辨不出善惡,理不出反正。他對他既有追獵囚鎖催逼,也有千萬般耐性,千萬種細心,千萬重掛心。身前身後,再難有人似這尊神一般,這樣一意孤行地為他抵擋塵世萬萬般,不計代價,不問皂白,應他所求。連煎藥這樣的瑣事都要%e4%ba%b2自經手。

一隻火油小爐,一口熬藥用的陶土盅子,一柄草扇,一個守著爐火的人。

何敬真從兩個時辰的睡眠中醒轉,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家常景,不免戚戚複淒淒——這尊神這樣操持,召來揮去,偏偏不肯收“報酬”,安心要他把一筆筆的債欠下去,從此糾纏到底。

“醒了?喝藥吧。”巫神從藥盅裡傾出一小碗來,舉起細細吹涼,再送到他手邊,要他喝。

何敬真心裡百味雜陳,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接過碗來,仰脖灌下。

為著清心火,藥裡擱了黃連,苦得%e8%88%8c頭打結的一碗藥,他都品不出苦味,亦品不出他味,隻品出了他自己內心的掙紮與搖擺——對硬要摧折他的,他可以死頂到底、寧折不彎,但對柔情以待,小心曲意的,他就不知應當如何了。更何況這裡邊還摻有那麼些年的相依為命,亂如遊絲的一種關聯,怎麼才能理得清呢?//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巫神看懂了他的掙紮與搖擺,也看清了他紛亂無條理的思緒,有心讓他一人獨處,就招呼一聲出去了。天將亮時,領回一個人來。

何敬真一見這個像足十成的“替身”,頓時連呼吸都禁住了。

原來一個埋骨黃沙中的人,還能以這種方式“返魂”。

“陳大牛?”

“陳德元?”

“您說我是,那我就是。”返了魂的“狗皮膏藥”露個賤兮兮的笑,小眉小眼地望向他。

連聲音神態都像到悚然的境地,都不似人為,是鬼斧神工。

問他家口境況,他對答如流,連細節都一絲不漏,幾乎把何敬真糊弄當真了。還有什麼可說的,當即備幾份薄禮,領著替身上門演一出戲去。

路不遠,過兩個街口就到了。替身咋咋呼呼地喊門,“娘”前“娘”後叫得無比%e4%ba%b2熱,當娘的一開門就是一場哭,母子兩人抱頭一路哭進去,哭夠了才猛然想起似的,把何敬真推出去,抽抽噎噎地為兩邊道白,“娘,這是兒子軍旅中的長官,一向來對兒子很是照顧。哥,這是我娘。”。老人家幾年前失了老伴,哭得多了,雙目生翳,眼前一片昏花,到此時才發現旁邊還站著另一個人。她這大半輩子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村裡頭的裡正,猛然撞見個“長官”,立刻慌了,手足不搭調,不知該跪下磕頭呢,還是該蹲身請安,手在布衫上攥了又攥,僵手僵腳地立著,不知該如何招呼才不給兒子丟人,滿身的無所適從。替身見了趕緊說道:“娘,您彆怕,我們長官最是憐惜手下人的,您也彆拘禮了,去做點兒好吃的吧,兒子饞娘做的飯饞了幾年了,最想吃攤%e9%b8%a1蛋餅子配胡蔥!”。

這就把兩邊都支應開了。

長官這邊讓座、讓茶水、讓糖餅水果。娘那邊攙進灶房,母子二人一人揉麵,一人燒火,手上的活計與嘴邊的家常話一樣,慢慢的,一句一句,一遞一聲,說到去日,母子又都靜默了。好一會兒,兒子複又笑嘻嘻地對娘說:“娘,兒子這趟回來,打算娶個媳婦子再走,一來給咱們老陳家傳遞香火,二來我娘也能得人陪伴。”。為娘的聽了喜上眉尖,趕忙問兒子可有人選沒有,這麼倉促人家姑娘可願意。兒子仍舊笑嘻嘻地說:“放心,長官已為兒子物色好了,女子家裡也願意的,這兩日就把事兒辦了,我娘好安安穩穩享媳婦的清福!”。老人家一聽長官還幫忙保媒拉纖,感戴得無以言表,到了用飯時,感戴就成了滿尖的一碗米飯,一筷子一筷子堆疊到頂的小菜。

處了半日,老人家摸著些門道,知道兒子這長官最是沒架子,憐老惜弱,心腸又熱,說話間神色不由放鬆許多,閒談時也談起鄉鄰苦處——歲晚稻未熟,而兵禍又至,四處踐踏搶掠,半黃夾青的稻米就這麼毀在田裡,一年的辛苦就這麼打了水漂,饑荒蔓延,流民四起,背井離鄉,無數淒楚。又說長官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