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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146 字 1個月前

時間都隻顧著填正北的缺口“護主”去了。西邊豁出個小口,一員傷兵摟緊一名蜀軍,操起白刃從背後紮進去,一刀捅個對穿,用性命將這豁口再撕大些,三百多殘兵極有秩序地往豁口退。何敬真照例斷後,等到這豁口再也撐不住要閉攏了,他才最後一個退卻。那條嗓子又出來喊話了:“快!快攔住他!攔住最後那個!!主人說了,今日若讓那人走%e8%84%b1,回去以後軍法處置!!”

“主人”應當是羌兵們的頭頭,一有喊話,羌兵們便都手忙腳亂,蜀兵們大多不動彈,因這隊殘兵太棘手,領頭那個更是少見的悍橫——一箭把他們三個蜀兵串成“糖堆兒”,一把空/弓/弩架子都能讓他舞成利刃,上來就擊殺一人,身上挨了兩三刀還不倒!未必要這麼勤快上前送死?!

羌兵們倒是下了死力了,奈何蜀軍磨洋工,虛列一圈,那人一闖就過去了,過就過了吧,他還要搶走一彈弓篋,一箭釘出去,擦過那“頭頭”的臉頰邊,箭氣割破了那人臉上的“覆麵”,一張臉露了出來,高鼻深目,瞳色湛藍,雪膚紅%e5%94%87。

……昆侖?……

何敬真眼睛大起來,裡頭倒映著兩個與那巫神十分相似的影像。就這麼一恍神,那邊還了一箭,近在眼前了他都想不起來要躲。

“哥!哥!哥啊!!躲箭哪!!”狗皮膏藥從外圍殺進來,撕心裂肺一通慘嚎,嚎得%e5%94%87焦%e8%88%8c敝,怎耐讓陣前各種響動蓋住,不得已催馬上前,攥住何敬真戰袍邊角一扽,把他扽醒,躲箭,接著亡命。

追兵咬得太緊,兩人都顧不上說話。一個沒問:“你不去攸縣接你娘轉回頭來乾啥?!有糖給你吃?!”。另一個也沒絮叨自己如何快馬加鞭趕回攸縣,到家一看,老娘安泰著呢,都是想兒子給想的,鄰人出了個餿主意讓她寫封書把人給詐回來,她也傻兮兮聽了,當真寫書詐他。一見老娘無事,他便急煎煎地回程,到了蔚州附近就聽說周朝和蜀羌開打了,當即翻身上馬趕到蔚州大營,一打聽,好麼,自家隊伍早就開拔了,趕緊一路直追,兩邊一再錯過,追了兩天好容易在這個節骨眼上撞進陣來。兵荒馬亂,刀劍無眼,兩人一心一意地亡命,羌兵們追得尤其賣力,幾次差點將他們再度合圍,偏又險險搏出。蜀兵們綴在隊伍最後,也擺個追擊的樣子,不過賣的是假力氣,殘兵一旦回身反咬,他們快快讓道,堅決不肯上門送死。多虧這班惜力氣的“盟軍”,何敬真這隊兩百來人的殘兵最終得以退到了鷹嘴口。

進入關口之後,靜得出奇,彆說人聲了,連鳥鳴都不聞。沒有看見護著三四百老弱的九百多兵士。按照常理,如果這千來人順利躲進鷹嘴口,關口附近應該有一些戒備的或者說是接應的,然而,什麼都沒有。將帥種子讓大大小小幾十場戰役打磨出來的直覺這時有了異動,他打個手勢讓兵們停下,先退到穀外。正退著,何敬真聽到一聲狗吠,說“吠”還不如說是“嗚咽”,死到臨頭的一聲“哭”,失了筋骨,光捯喉頭那口將斷未斷的氣。他拋個眼神給狗皮膏藥,要他們繼續往穀口退,他獨自一人進去探究竟。狗皮膏藥哪裡肯依,三不管五不顧地緊跟上來。

穀內仍舊是個“靜”,久久才出來一兩聲“狗哭”,加倍地瘮人。他們繞過一個彎,眼前一片開闊,如果不算地上伏著的千來條屍首的話。九百多兵士在外,三四百老弱在裡,顯見是先殺光了拚死抵抗的兵士們,再輕輕鬆鬆一刀一個結果了手無寸鐵的老弱們。何敬真空空如也的胃突然縮緊、抽疼,一股酸水直翻上來,怎麼壓都壓不住,他翻下馬背,趴在旁邊一塊山石上一陣乾嘔,直嘔得額上青筋暴起。狗皮膏藥趕緊過來給他拍背順氣。嘔也嘔不出什麼,就是感覺五臟六腑顛躓覆反,挪不回原位,疼得很。他把自己一點一點撐起來,儘量把腳步放穩,慢慢走到遍地屍首當中,去查,去看,去%e4%ba%b2眼證實,得查證明白,給這些屈死的人一個交待。可,走不過去了,一隻小手橫在他腳下,臟兮兮的小臉上還殘留著驚恐與無望,眼眶大張,喉間一道刀傷,剁得太狠了,頸骨幾乎全斷。另隻小手死死摟著那條瘦狗,人狗一處,狗替人挨了一刀,傷在了腰背,死得沒那麼快,哀哀嗚咽著,時不時%e8%88%94%e8%88%94主人早已涼透的小臉。抬眼四望,昨夜扮柳夢梅與杜麗娘的那對老夫妻,手箍著手躺在一起,都是一刀封喉。兵士們身上挨的刀口、中的箭羽,都不似山匪所為,亦不似蜀羌軍所為。他想到了一種可能,一種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原來,三千弓/弩/手不是沒來,來了,埋伏了,射殺了,現下“戰果”就在他眼前倒伏著。殺了不算,還要斬草除根,專在這兒候著他,等他領殘兵來投奔,三千/弓/弩,一人一發,兩百來人頃刻成糠篩。死猶不足,尚有餘辜,滅了口,除了根,一封奏折報上朝廷請功,說“叛將”何敬真陣前倒戈,濫殺無辜百姓,再三勸說無效,遂出三千弓/弩/手儘殲之,為國朝除一患,為社稷去一憂。死無對證的一樁事,還不是隨他們去編!

人心醜惡不堪如斯,何敬真忽然覺得天地白茫茫一片,上不見天下不見地,都被這醜惡的人心吞噬了。

當是時,崖口邊上一陣鼓噪,有人得意洋洋地指揮三千/弓/弩,斬草除根來了。還舍不得叫他們一下死絕,如貓戲鼠,射一會兒停一會兒,再問一句:“你不是號稱‘何無敵’麼?把這些死人救活啊!救不活你把剩下的這些領出去也成啊,彆看著他們被一箭箭紮成刺蝟啊!”。兩百多兵士拚死衝殺,那人在上邊從從容容看他們蹈死,“彆費勁了,虧得你想到在鷹嘴口設伏,不然我們還挑不出這麼好的地方來整治你呢!”

何敬真抬頭掃了一眼山崖上的人牆,他認得領頭那個——王光實手下一員將官,慣常的溜須拍馬,貪饞懶惡占全了,名聲向來不好,此時小人得誌,那張嘴臉更不好看。懶得看他,單說幾句話,幾句厲害話,句句切中三千弓/弩/手的“惻隱”與潛伏著的“後怕”。為首的或許不怕,但手底下的人會怕,他們沒有那麼硬的“後台”,一旦事發,極有可能被推出來做擋箭牌替死鬼。三千弓/弩/手失了準頭,都想到了“眼前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一線生機足矣,餘下這一百不到的人突了出去。何敬真照例斷後,崖上那人見他就要走%e8%84%b1,憤恨焦急,搶過一架弓/弩瞄準勁射,那箭直奔他後背心而來,狗皮膏藥發狂般催馬把他撞開,那箭兜%e8%83%b8穿過,狗皮膏藥身一軟,直直墜下馬背。何敬真心內的悲憤蒼涼堆疊到了頂點,死心乏力,隻是不甘!他把狗皮膏藥撈上馬,因傷在心口,不能趴,不能靠,他就這麼架著他,艱難地朝穀口退。到了強/弩/之/末了,就剩一口心氣撐在那裡——不能死得那麼窩囊,不能叫兩千袍澤死得不明不白,不能叫三四百無辜死得無緣無故,不能縱凶手逍遙法外!

第37章 終一條命

來時兩千餘人,去時剩不滿百,一多半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若是就此沉底,永不能大白於天下,逝者如何瞑目,生者何以苟活?!

何敬真架著狗皮膏藥,領著不滿百的殘兵退到牧隆軍寨附近一處幽僻地界,這地界在蔚州布防圖上並未標出,還是與張晏然閒聊時偶然談及的,當時留了心,想不到此刻竟能救命。日暮了,晚霞寂照,千鳥投林,百獸歸山,這幾十號殘兵鳥獸不如,喪了家,失了群,滿身傷,疲弊焦渴,留駐荒郊野外,連火都不敢生,怕引來追兵。←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狗皮膏藥不行了。那一箭當%e8%83%b8穿過,箭上還淬了毒,疼得渾身打抖,人早迷糊了。何敬真把他扶下來的時候,他緊緊攥住他的戰袍一角,喃喃著什麼,湊近了聽才知道他喊的是“爹娘”,接著又喊“渴,要喝水”。傷重的,尤其是失血過多的,都不能馬上喂水,一喂水死得更快。何敬真把他的頭托起來,放他側靠在自己身上。許是回光返照罷,狗皮膏藥醒過一時,發現自己靠在何敬真身上,有點臊,想抽身卻再也積蓄不起力氣,微不可察地動了動,何敬真馬上湊近問他:“要什麼?”。他呆呆聽著,想了想說,“我娘……”。何敬真貼到他耳邊說,“放心。”。放心,他當然放心,這人的仁義與長情他看在眼裡,既是讓他放心,想必是有兩全之法了。說實話,替他擋下這一箭他心甘情願,隻是難免有遺憾,還打算追隨他到地老天荒,不想卻半途撒手,從此天上地下再不相見。他癡癡把他望著,最後一眼了,得望久點,看細點,看到不能看,望到黃泉碧落不相忘。一世就大膽這麼一回罷,抬手摸摸這人的臉,生得這般好,今後再也看不成摸不著了……

幾年相隨,看這人從個無品級的小卒子一路拚到如今,初時並不明白他為何這樣搏命——一無父母兄弟,二無妻室子息,又沒有人等著他封蔭,處久了才知道這人一顆心相當熱,還有點天真,彆人棄如敝履的“大道”與“仁義”,他偏偏當成信條,這樣的性子可也真愁人,受了多少磨吃了多少虧都不見他與世人同流。還有那情蠱,這兩年也斷斷續續從彆人嘴裡知道些情況,照那些說法,怕是一生無解了,這人要怎麼辦?

也就是最後替他操一回心吧,此去便是陰陽永隔了,天高地厚,山遙水遠,能朝他討點活著時不敢討的東西麼?

“哥……能、能%e4%ba%b2我一口麼?……”話說出口卻又悔了,恨不能吃回肚裡去,扯著乾裂起皮的嘴角笑出一個不成形的笑,“……我、我瞎說的……”,話還拖著半截,那%e5%94%87便軟軟的印在他額上,溫熱乾燥,許一個諾,了一段結,終一條命。

何敬真把他的頭頸埋進懷裡,定住,手掌從他被血汙糟蹋得看不出本真的五官上一一劃過,輕柔可心,無限溫情,而後懷抱漸漸收緊,“哢嚓”一聲,幾十兵士同時感到頸骨一疼,一個人的疼痛被幾十人的痛覺稀釋,放開時,他雙目閉合,%e5%94%87角的笑依然不滅,走得出奇的平靜。甚至稱得上幸福。

一旁傷重不治,疼得滿地打滾的幾員兵這時都努力躺平了,等著他來送他們上路,等著他來了結他們沒出息的哀嚎,痛到極點無人可救的絕望,彆讓他們走得那麼苦、那麼痛,那麼不尊嚴。照例是一人一%e5%90%bb印在額上,頭頸埋進那副遠不算強壯的懷抱,一瞬了結。沒有哭的,生者逝者都是一副走投無路的心平氣和。然後塵歸塵,土歸土,就埋在一棵老槐下邊,若是有命回來,三年之後再來遷骨回鄉,落葉歸根。完事後何敬真對那幾十殘兵說了一席話,讓他們彆再跟著他,留條命回家與父母妻兒聚首,又做了一番安排,誰往哪條道走,走到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