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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64 字 1個月前

—皇帝每天都能收到四五份參他的折子,參的角度千奇百怪,從長相入手的有、從品行脾胃破題的也有、從呂相祖宗十八代前說開來的還是有,於茶餘飯後給皇帝添了不少樂子。有時候皇帝還會特意留下呂相,揀出特彆離奇的與他“奇文共賞”,邊念還邊捶桌子笑得前仰後合,沒有一點人君該有的正經。逢到此時老流氓往往以不變應萬變——閉牢那張鳥嘴,苦大仇深地往衣冠鏡前一站,搖頭擺尾左轉右轉,等皇帝笑累了自己消停。

“卿有何話說?”皇帝勉力控住笑意,從折子上抬起頭來,問問呂相可有要辯解的。

老流氓依舊哀怨地自顧自照鏡。最後皇帝看明白了他的姿勢:陛下請瞧好,鏡子前的這口家豬不日即可%e8%84%b1胎換骨,變成隻渾身紮箭的豪豬!

也是的,照朝臣們這個參法,呂相遲早有紮穿漏氣的一天,為今之計隻有再多豎幾塊箭靶子,分走一個勁往他身上招呼的明槍暗箭。

皇帝笑也笑完了,看也看夠了,回過頭來和呂相商量正事。正事就是下一步該怎麼走。呂相提了三步棋,一步是削弱邊陲豪強的財權和軍權;二步是開科考試,以能取人,選一批寒門出身的能人培植起來與世家大族對抗,順便替呂相分走一部分吐沫星子和罵絕種的折子。豪強的氣焰權勢控住了,能用的人選出來了,這才能走第三步棋——由朝廷出大價錢收買農具、耕牛,按戶頭分發下去,沒錢買種子百姓的還可以以村為集,登了姓名報往州縣府衙,核實之後貸出資農款項。有了地、墾了地、播了種,後邊還有無數事情等著,修整河道、修壩築堤、要是能把荒地也開出來種上就更好了,初耕的地伺弄好了出的糧比反複耕作的要多好幾成。農為天下本,百姓有了吃喝人心才安定;有了足夠的米糧,軍旅前線作戰才不會有後顧之憂。亂了這麼些年了,是時候把散了的人心歸攏起來了。

隆佑四年冬,皇帝下了道旨意,讓各個州縣開科取士,不論門閥隻看才學,拔尖的選出來送至帝京參加殿試,按結果從高到低依次授職。旨意一下,朝堂上又炸鍋了,文武們用了“車輪戰術”挨個兒在皇帝麵前引經據典,紛紛諫言此舉於理不合恐怕引來社稷不安。說著說著不知怎麼的就拐到了呂相身上,說皇帝的時候還不敢放開來撒野,到了呂相身上那是要啥有啥,啥都能說絕不怕風大閃了%e8%88%8c頭,說動了火,由靖國公許文泰、吳國公鄭青領頭,一幫老臣子顫顫巍巍殺將上來,出老拳的出老拳、使拐杖的使拐杖,圍住呂維正就是一頓亂揍!倒黴催的呂相心裡一口老血嘔出來——咋?!今兒個打從上朝起我就沒吐過一個字,招誰惹誰了我?!

沒招誰也沒惹誰,這是遷怒,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臣子們都不敢拿皇帝如何,隻有把邪火往沒根沒基的老流氓身上撒。老臣們世家出身,皇帝老子周榮篡位之前就給前朝帝王做過臣子,是在這朝堂上站了三代四代的“油條”,可再油畢竟也老了,平日裡乾的最重的活兒就是自個兒給自個兒喂飯,拳腳沒二兩力氣,而且沒準頭,打著打著就打到了自己人身上,加上拉架的、趁著人多下黑手的,那份亂哪!

皇帝安安穩穩坐著,氣定神閒地看著老流氓挨揍。不用他開口,安國公褚季野一聲斷喝:“放肆!朝堂之上陛下麵前誰準你們這麼鬨騰?!”。人家也是老臣,而且是戰功赫赫的老臣,如今在前線上征戰的沈飛白梁衍邦都是他帶出來的。老帥餘威猶在,吼這麼一嗓子滿朝文武都是一震,拳腳都頓住了,一霎時朝堂上安靜得掉根針的聲音都能聽見。

皇帝這才慢悠悠開尊口:“打啊,怎麼不打了?敞開來打嘛,省得回去憋出病來。”

這麼一說,還有誰敢再動手,都乖乖溜回去,屏氣斂聲站著聽訓。三年多了,皇帝對自己手底下這班人的臭脾性了若指掌,根本懶得動嘴皮子。

“都不打了?那好,那就是沒異議了,下去照著辦吧。”這就散朝了!

老流氓被攙回去上了藥,正躺床上哼哼唧唧,皇帝來了。掙紮起來要行禮,皇帝攔下,說虛禮就免了,卿這是為國挨揍,且躺著歇息幾天吧。老流氓嘴上沒敢說,心裡狠狠罵了一回爹,完後還是惦記著後邊的事兒,艱難勞動起被拍腫了的嘴,吚吚嗚嗚連說帶比劃。皇帝靠著猜度,靠著三年多來養就的心有靈犀,大麵上明白了他要說的意思:旨意下去隻是個開始,用腳想都知道地方豪強們根本不可能照辦,最有可能的是把自家大舅二舅七大姑八大姨往上塞,然後送銀子送美人買通主試官,確保領個實缺,當然,最好是肥缺。皇帝說放心吧,我這兒都等著呢。

皇帝守株待兔,結果可想而知,七大姑八大姨連門都還沒出,他大舅他二舅沒出州縣就給打回去了。一連殺了三個州的主試官,換了八個縣的副主試,各個州縣的主試副主試都吃不下睡不著了,偷偷把收了的錢和美人退回去,紮緊了手腳封住嘴巴,不吃不喝不拿不要,這下徹底絕了世家大族往科考裡塞人的想頭。不是想入仕麼,那好,拿出真本事來,和寒門同場較量,彆老用特權。隆佑四年冬的這場科考還當真為周師兄拔出不少可用之人,後來與呂維正同列周初三傑的張晏然、姚樞都是那榜的進士出身。

第23章 從軍

何敬真也是那年入的軍旅。他沒用蕭一山寫的那封信,走到雍州正好碰見有招兵的,就上前填了名姓。選兵官挨個唱名,二十個一列進去,由軍醫們一一查看眼睛牙齒手腳個頭。目力不好的不要,目為全身之精神,眼花眼歪眼斜的,看東西沒準頭,上了戰場分不清敵我;齒稀的不要,齒稀說明發育不全氣血不足;個頭太矮手足過短的不要,個頭矮手足短拔刀射箭都比旁人短一截,這一截說不定是致命的;足底扁平的不要,足底扁平跑不快,軍旅開拔說走就走,一夜急行軍幾百裡也是有的,掉了隊可不是好玩的。一番選拔,篩下去不少,何敬真雖說還不夠壯實,但勝在勻稱,挑不出什麼毛病,就順利收編了。新兵蛋子三十人一隊,要選倆頭兒,一個隊長一個副隊長,剛入伍誰有什麼本事選兵官一概不知,他們會先問問有沒有毛遂自薦的,如果沒有,那就挑膀大腰圓自帶一股子殺氣的,要都沒有,還有個墊底的絕招——看名字!

看看何敬真那一隊:什麼趙四五、王二彪、張狗剩、李狗蛋、陳大牛……

莊戶人家取名本就不甚講究,加上亂世裡天天亡命,不求其他隻求好養活,名字越起越賤、越起越糙,於是何敬真這仨字在成群結隊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狗剩狗蛋狗娃、大牛二彪三粗四胖當中,尤其顯得特立獨行,當場便%e8%84%b1穎而出,被另謄在一張紙上,呈上了主選官的案台。

主選官叫楊鎮,是梁衍邦手底下的一員悍將,這回到雍州是為陽和一戰補充兵源來了。他先將雍州城內的三個選兵點挨個兒巡一圈再回到營帳裡,翻了翻謄好的名姓,把人都叫上來掌掌眼。雖說是新兵蛋子,頭兒的人選也馬虎不得,站到麵前了,先看人,神態是否從容、應對是否得當,接著再問有啥本事沒有,有的話展示展示。何敬真那隊報了四個人上去,破了常例,都很打眼。第一個上去的叫王二彪,往營帳前一站幾乎把門戶霸牢了,小山似的塊頭但絕不粗蠢,舞弄起一把菜刀來虎虎生風、矯健有餘,跳騰起來也十分輕巧。楊鎮問他,除了會舞弄菜刀,還有其他本事沒有,他說有,一頓能吃一臉盆然後連著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光趕路,還說用他送急報最合適。楊鎮笑罵:“啐!都還沒上戰場砍過人呢就在這兒窮扯,到時候派你個斥候的活兒,刀林箭雨中來回,屍首成堆成堆的,死得多難看的都有!可彆嚇尿了!”。王二彪也不含糊,當即就直頭愣腦地頂回去:“俺敢立下軍令狀!若是陣前嚇尿了,砍俺的頭祭旗!”楊鎮被堵在台上下不來也不惱,哈哈大笑道:“好!甭管其他,這股子精氣神就值得一讚!名字我記下了!去吧!下一個!”

下一個一下來了倆,是雙生子,一個叫張福一個叫張壽,手拖著手進來的,進來以後就這麼直愣愣瞪著楊鎮瞧——嗯,膽子還算大,瞪這麼久都不轉一下眼珠子,估計是倆二愣子。他們瞪著楊鎮看,楊鎮也在打量他們:高是真高,進營帳得貓著腰進,但瘦得跟倆鬼似的,跑得動?彆跑著跑著一頭栽下去起不來還帶倒前邊一排兵……人不可貌相,說不定會點兒特彆的本事呢?

“說吧,都會些啥?”

“……細作……”雙生子異口同聲。

“啥?”◤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細作……”這回還自帶回聲。那口幽幽的氣含在兩張嘴裡似斷非斷,咬嚼撕扯出倆字兒來,楊鎮一身%e9%b8%a1皮悄然綻放,顆粒堅實,一時半會兒是下不去了。

“……”

倒還真是“細作”的好材料。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兩個人,眉眼一樣、穿戴一樣、連那股提摟不起來的蔫吧勁都一樣,派一個出去敵國當細作,過段時間還能回收,再派另一個過去,來回倒都倒不出破綻。不錯,有栽培的餘地,哪怕瘦如豆芽菜,骨架在那兒呢,吃他倆仨月,豆芽菜也能養肥實。當新兵蛋子的頭兒未必合適,但人儘其才物儘其用,戰場上說不好幾時就能用得上。

再下一個就是何敬真。他一露麵楊鎮就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模樣太惹眼了!斯文俊秀也就罷了,還帶一股描畫不出的氣韻,從根骨裡往外透,往哪藏都藏不住這個人,旁人的眼睛首先就饒不過他,哪怕他躲進人堆裡也能被一雙雙眼睛從千萬人中篩出來。是金銀珠玉還是拖後%e8%85%bf的糞土,就要看他有沒有真本事了。

“你身上那張弓恐怕是個擺設罷。”先來個下馬威,殺殺他銳氣。

何敬真靜靜站在營帳前,並不辯解,不溫不火不躁不慍,但目光是大膽的,把所有不好說的話都擺在裡邊,讓貶抑他的人自己瞧分明。

喲喝!不賴嘛!彆人遞過來一個釁頭,這小子不聲不響悶頭咽下,沒有急赤白臉地攆上來辯解,沉得住氣,而且還不白吃虧,你看他眼神,絕不是個可以讓人隨便揉搓的軟柿子!

“這樣吧,我讓你射個東西,射下來了你就留下,射不下來你就回去,我這兒不養吃閒飯的!”楊鎮是認真想試試這家夥的水究竟有多深,指不定這一試能試出個活寶貝來。他指著營帳外的軍旗,讓何敬真射旗子頂上那圈紅纓子。旗杆離地有幾十丈,紅纓子小小一圈箍在杆尖,常人從底下往上望兩眼都發花了,還談什麼引弓射箭!

何敬真沒用身上背的那張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