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1 / 1)

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52 字 1個月前

那巫神蓋下眼簾,眉尖往內收,似乎有一抹隱痛糾結其間,但也沒有彆的表示,就這麼坐著,等老頭把人交出來。

怎麼?在這團亂麻裡呆著還食髓知味啦?天底下那麼多美貌女子等著這尊神去采擷,彆往遠了說,就是這千裡瘴癘之地也不缺為巫神薦枕席的絕色,非要走那異路歧途,還非要拖著他家徒兒一同走。嘖嘖!

老頭不能沒有埋怨,本來就是麼,這麼樣式的一尊神,看他也不似腦筋轉不過彎的,容貌也頗拿得出手,與中原漢土殊途的一種異秀,招惹誰誰都心癢癢,乾嘛就喜歡和個心不甘情不願的拴在一處?!

埋怨歸埋怨,如果舊情動不了這尊神,那就把利害剖白清楚。有些事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任你再精明如神油滑似鬼,陷在局裡就好比霧裡看花,看不清白,或是看清白了也不願意認,不敞開來說亮話,天塌地陷也回不了頭!

第21章 解圍

蕭一山名動天下,聲名都不是浪得的,起碼他這張嘴厲害,最擅從毫末入手,把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鹹的一一陳列,當局者陷在局中看不見的蛛絲馬跡,他也能一根根給理出來,攤在他們麵前讓他們自己去看輕重緩急,憑他們自己去權衡取舍。最重要的是,一些無人敢言的話他能直白道出,不怕得罪誰也不怕誰給他小鞋穿或是秋後算總賬,所言所行憑的不過是份良心罷了,由根底上說,就是盼著兩方都能得個好結果,並沒想著損哪方利哪方。說實話,他也並無十足把握能說動這尊鑽入了牛角尖裡的巫神,隻能把個最簡單的事實擺給他——靠鎖是鎖不長久的,哪怕是鎖一世,一樣鎖不熟。還不如給條路,雙方都得個喘熄的機會,不在眼皮子底下了,反而可能贏得轉機,反正他手眼通天,隻要他想,有的是辦法把人再弄回去鎖著。人心之幽微難測,可因一道鎖而陷入絕境,亦可因一條生路而漸漸念及當年好。時光與距離都是良藥,愛恨情仇打磨之後說不定會以另副麵目出現。徒兒的長情和執拗估計這尊神再知情不過,糾纏一場命裡刻下的印記今生今世彆想抹去,這麼深重的羈絆,他不必擔憂徒兒%e8%84%b1身之後一去不返。

該說的都說儘了,老頭端起茶碗慢條斯理啜了一口茶,等那巫神自己和自己撕扯,自己和自己相殺,都到了走投無路的份上了——投麼?投向哪?他與那人已有一年多未有言語,話都不願說了,還肯給他投奔?走?讓那人走,從此看不見摸不著,頂多能在侍巫們的密報中捕得片影殘跡,渴到極處靠什麼消解?靠那人穿過的衣物、蓋過的衾枕,靠酒、靠夢?那是何等淒慘的一副光景……

有斷情草麼?有後悔藥麼?即便有,也架不住那巫神苦戀“逝水”,收不了餘情,免不了癡嗔,改不了性情,淨不了前塵,孽海中擺蕩回不了身,最終隻能自己和自己賭了一把狠——他放那人從他手上飛離,但要係上一根線。線是情蠱,是一批批數量不明、明暗遠近如影隨形的侍巫,是渴念無可消解時不論時地他的截堵與糾纏。

不管後事如何紛亂蕪雜,圍是解了。

老頭在春水草堂外佇立良久,給在附近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裡貓著的徒兒做“引路燈”。意思是:走啦,都走啦,要回就回吧。知道你十來天沒合過眼、沒好好吃過一頓正經飯食了,身上沒傷估計心裡也千瘡百孔了,師父不就是這時候用的麼,回吧,以後怎麼樣以後再說,且走且看吧……

何敬真一直熬到下半夜,天最黑的醜時才潛回春水草堂。老頭料定他不走大門,不走側門,一定要走東偏門,也給他留了門。反正年紀大了,覺少,就披衣在回廊下等著他。師徒三年後再見,也和當初分彆時一樣少話。師父說:餓了吧?先喝碗粥,那麼多天沒好好招待腸胃,一下吃太多太雜要吃傷了。徒兒接過師父手上一碗粥,靜靜喝乾淨。師父說:被褥都給你安排好了,睡吧。徒兒悄無聲息地朝他原來住的那間屋子走,識途老馬一般,眼前一陣陣發黑、頭一陣陣發疼都沒走錯一步,到了地方推門進去倒頭就睡。睡了一天一夜,做了無數夢,夢中虛實交替,抓撓不著,醒來愈發困倦,正在發傻,師父推門進來放下一丸藥,說:喏,他給你留的。這個“他”是誰彼此心照不宣,丸藥是做什麼用途的彼此也心知肚明——噬心蠱解了,情蠱還留著,終究還是要藕斷絲連的。

何敬真把那丸藥拾起來,默默端詳片刻,一仰頭吞了下去。

想到變亂前的那晚,正逢十五月圓,他在高塔邊上坐著,看那輪碩大的月亮,與十來年前殊無二致的一輪月亮,隻不過心緒變了,看到的東西也跟著變。他們糾纏至今兩年有餘,他也曾向自己討要過答案:對那巫神究竟如何,是怨是恨是愛是憎,對過往可能一刀兩斷?對餘情可還放得下?結果仍舊是一片空白。他對那巫神的情感雜蕪極了,不能用任何一種將其他涵蓋或抹殺。然後呢,然後他不能拔去其餘獨留一個,一樣無望而無解。

月亮上了中天了,石階上傳來腳步聲,巫神拾級而上,手上拿著一件披風。

“晚秋了,仔細著涼。”披風水一般從他頭頂流瀉至腳踝,料子和心意一樣軟和細膩。

他不回頭,也不知該如何應答,一年多的不言不語,%e8%88%8c尖對語辭早就陌生,況且真話不是人人愛聽,兩人斷不了的爭執都是從彼此揭露彼此中傷開始的,說得越多越是驚心,原來自己竟到了這樣不堪的田地了。那還不如不說。

“噬心蠱的解法已有了眉目,你……”你什麼呢?巫神也沒了下文。他就這麼把他連人帶披風納進懷裡,緊緊圈住。去者不可留,往者不可追,能圈住的,不過當下罷了。

經年以後,何敬真四處征戰、漂泊轉徙,於大漠蒼茫中,於長河落日下,於水天相接處,於夜深人靜時,總有那麼一刻會情不自禁憶及與那巫神死生糾纏、倦後相依。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水窮處不一定是山窮水儘處,繞開來,說不定就是一番煙雲過眼的開闊天地。這點蕭一山沒斷錯,時光與距離都是良藥,它在豐滿了何敬真的羽翼的同時,也磨掉了他的棱角,讓他在世事險惡人心叵測中,漸漸體味出這份雜蕪之情的可貴之處。如果說有誰曾待他心口如一始終不渝,那無疑隻有這尊巫神了。即便是份摻雜著見不得人的欲情的嗬護與疼寵,即便是追獵在先囚鎖在後,他也從沒騙過他,苗民對既定者的專一與忠貞、獨占與專斷一樣實誠。隻是當年他還沒受過世事人心磋磨,隻覺得是段孽緣,逃掉就好了。也是注定,今生今世有些事,提前不可延後亦不可,正當其時才能開花結果。

何敬真在春水草堂呆了三天,噬心蠱已經解了,情蠱卻不定期發作,三天內就發作了兩回。欲情煎熬起來從骨頭縫裡往外癢,他咬牙死死忍住,一個時辰的疼癢難當就這麼讓他硬生生挺了過來。但這麼下去不是辦法,他還得走,還得到亂世裡去,亂世裡什麼都有,估計也有這情蠱的解藥。他去找蕭一山,老頭聽後沒說什麼,就寫了一封信讓他帶著,給他準備好銀錢乾糧還有幾套換洗衣衫。信是給大師兄周行逢的,說要把小師弟暫時托付給他,看他能不能將師弟轉托到沈飛白麾下曆練曆練,不求掙得什麼戰功,打磨一下性情也是好的。話說的委婉曲折,小小子到了離開這千裡瘴癘之地的時候了,要是不走,那尊神不定幾時又變了主意了,他要是殺回來,一個糟老頭子可沒那麼大本事再次保下他。去亂世是不得已,中原漢土八千裡山川河嶽大概還能藏得住這麼個小小的何敬真罷。Ψ本Ψ作Ψ品Ψ由Ψ思Ψ兔Ψ網Ψ提Ψ供Ψ線Ψ上Ψ閱Ψ讀Ψ

四天後,何敬真拎著個小小包袱,背著沈飛白留給他的那張重弓,從春水草堂出發,取道駱川,從青州繞過雍州,進入三分天下的亂世中。

卷二、八千裡山川河嶽

第22章 三分天下

中原漢土三分天下的亂世中,一分在周師兄手上,一分歸蜀王劉建忠,最後一分由南梁李天澤占著。這“三分”的態勢真正板上釘釘,是在顯仁七年劉建忠與李天澤“坊寧”一戰之後。雙方在坊寧附近的闐水激戰四天三夜,李天澤的人趁夜潛過對岸,一把火燒掉了劉建忠的糧草,又派重兵從左路攻下防守虛空的坊寧城,斷了劉建忠的補給線。十萬人的吃喝一旦沒了保障,軍心動搖,潰敗是必然。劉建忠部敗後從漢土中部的銀峰退至兩百裡外的寧西,休整了半個月,帳下有謀臣獻策:寧西近蜀地,自古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何不揮兵入蜀占天險以拒敵,進可攻退可守,就是日後有變也可從容安排。言外之意是:沙場征戰刀劍無眼,保不齊哪天劉建忠就讓人一箭給結果了,三個兒子,最大的八歲最小的兩歲,要是兒子們都大了還好說,要是還小,在漢土中部呆著遠不如蜀地安全,蜀地天險迭出,起碼可以保個□□年太平,□□年還不夠那麼些謀臣想個%e8%84%b1身之計?

是年丙申,劉建忠揮兵十萬攻入蜀地,每下一城則將城內活口屠戮殆儘。攻到蜀王所在的王宮宮城外,將三千名附近蜀民割去耳鼻、斬掉右手,一條繩索牽了用戰馬拖至宮牆下,曉諭內外:不降者下場當如此!蜀王尚章畏死,舉白旗開城門舉城皆降。誰知降亦不能免,連蜀王帶宮妃王子軍士百姓近萬人悉數被戮。殺戮之後,劉建忠又將原本居於銀峰、寧西的百姓驅趕進蜀地以填補大肆屠戮帶來的人口虛空。

自此,劉建忠“活閻王”的名號坐實了,三分天下的格局也分明了——周行逢在北,有青州、雍州、汴州、蔚州、陽和;李天澤在東南,控有平州、湖州、延州、崇州、瀲浦;劉建忠在西北,擁川城、兗州、寧西、瓜州、夏州,與周行逢隔官山而望,李天澤又與周行逢分楚水而治。這三分天下各有各的倚恃,誰要吃掉誰都不容易。周師兄繼位以來還沒有動過大乾戈,零星小仗卻也不曾斷過,都是在兩兩交界處起的小摩攃,與三十年前相比也算是有了小安定。躲戰禍的流民們漸漸往家鄉回流,畢竟是故土難離,拖家帶口顛沛流離的日子也不好過,隻要有點指望就想著往家走。好在周師兄三年前布下的局初見成效,兼並土地的、貪墨起來沒個夠的、心肥膽壯時不時惦記著另立山頭的、手伸得太長妄圖欺上瞞下的,都給抻了筋骨,暫時收了心思,雖說還沒到全局在握的份上,好歹也鎮住了一乾攪屎棍子,明麵裡基本平靜了,流民們回鄉後不論好賴總能得塊地種種。呂左相在此中居功至偉,他無疑演活了他“豬”的角色,“吃”得老虎們個個心有餘悸。這麼一來,箭靶子的角色也就是前後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