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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36 字 1個月前

那格,沒來得及收拾,抓了現行,慌張得書也掉了,硯也砸了,抓耳撓腮,支吾不上來。

“回去將顧亭林的《廉恥》抄三十遍,明早交來。”

“……”這下梁子算是結牢了。

下了學,老頭又把何敬真單獨留下開小灶。必學的大書小卷之外,還念些童謠民諺。什麼:胖老頭,撐紅傘,到雲邊,拋麥芒,麥芒小,帶鉤針,鉤針細,掉下川,川邊路,有棵樹,樹上蟬,叫得忙……

什麼:做天難做四月天,蠶要溫和麥要寒,行路望晴農望雨,采茶娘子望陰天。

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勝在活潑生動,逗樂解悶長知識,哪邊都不耽擱。

書山有路學海無邊,再長再遠都不該是件純粹的苦差使。苦有,樂亦有,且能苦中作樂,方才長久。

老頭放羊式的教著,徒兒們苦中尋樂地學著。引進了門,見識過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道至簡,再不肯回到“教書匠”門下。

也因此,師威勝過天威。師父說要雇徒兒們灑掃伺候,那就是駟馬難追的事,第二天就順著排下來了。周行逢也起了個大早,先去講壇灑掃。到了地方才發現有人搶了他的先。

周師兄不說:今天該我當值。也不說:師父說了不叫替,誰叫替誰走路。

他說:“怎麼不多睡會兒。”。這就叫會說話。

“他們都說是我拖累了你們。”“拖累”是何敬真新學的詞,現學現賣,用著也還順口。

周師兄不說:彆聽底下人嚼%e8%88%8c根!那些話怎麼能當真呢?!

也不說:你和我誰跟誰啊?師出同門抵得半個手足呢!這麼見外做什麼?

他說:“日子還長著呢,說得上誰拖累誰呢。”這就叫說人話。

會說話,說人話,這就容易得人心。

“師兄人真好!”當流言蜚語把個孩子攪擾得心神不安時,“被拖累”的那個輕描淡寫、大而化之,這就算“好”。

何敬真拖著那枝瘦長掃帚,仰頭朝他笑,童言無忌,帶點專斷和一意孤行。八/九歲的孩子,認定了誰是好人,誰就是鐵板釘釘的好人。對認定了的“好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好,一股腦一根筋的好。還能怎麼好呢?彆的力所難及,也就是把“師兄”那份灑掃伺候偷偷攬下,還不叫師父知道。

白駒過隙,長河夢遠,日後周師兄成了少年天子,沙場征戰,殺人如麻,平天下澤四海利萬世,到了暮年,快要“蓋棺”了,說他毒的有,說他狠的有,說他功評他過,唯有這一個人拿個“好”字給他定案。每每憶及,他那顆比海深比鐵硬比紙薄的心就會淺一些、軟一點、厚幾分。那是他的溫暖。

彼時正少年,心放得遠,眼光放得長,當前目下不屑收進眼底。他看穿了這便宜師弟的小把戲小盤算,卻並不點破,不說:怎麼好意思讓你把該我做的活兒攬去呢?。也不說:我有底下人替我做,好意心領了。他說:“我有一套顏士晴的《求索集》拓本,下了學到少蒼閣一趟,我給你講講運筆。”

周師兄世相人心見得多了,曉得這類小盤算小把戲是卑者弱者的和盤托出,搜刮殆儘方才尋出這一點微薄的供奉,並不圖什麼,隻是單純的感激,再推拒就傷人了。

單從這點上看,周師兄確實把薛鳳九跺在了腳下,也把亂世中的各路梟雄甩除了天邊。他從蕭一山那裡學到的不是死學問,而是活心術。心正則氣正,氣正則人正,人不歪斜,做的事才能不出圈,走的路才會大道通天。

相較之下,薛鳳九的應對不能說遜色,隻能說是“本色”。

輪著他灑掃伺候那天,抄了三十遍《廉恥》、三更天才歇下的“二世祖”死活醒不轉。最後是讓服侍起居的小僮給活活嚇醒的——湊近耳畔,森森低語:師父來了!

二世祖“蹭”的一下躥起,“詐屍”似的,兵荒馬亂地著衣穿鞋,胡亂薅幾把頭毛,就這麼“啷當”著直奔講壇而去。駟馬狼煙地溜到地方,人家早替他弄乾淨了。他也不客氣,溜溜達達四麵巡著,還挑刺:“喂!我說這兒怎麼還落著灰?”他戳出一根手指頭,點點窗台,又轉到門口廊柱下,“這兒也有!我說,乾活能用點兒心麼?”江南人念京白怎麼念怎麼不對付,就跟京東紫皮蒜和紅燒獅子頭怎麼放怎麼不對盤一樣。薛師兄自以為糊弄“蠻子”富富有餘,而且還顯身份——蕭一山門下,就該一口京白!

他架子端著,姿態也端著,沒一會兒就累死,索性垮下來賴在座位上:“哎!以後灑掃伺候的活兒你替我包了,每月我付你一兩銀子怎麼樣?”他趴踏實了,換一口蘇白,軟綿綿衝著抄一人多高大掃帚、一下一下掃著庭院的何敬真低聲喊話。“記得彆讓師父知道!”想了想,覺著利誘不大夠分量,還得威逼:“讓師父知道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其實“二世祖”也不知道師父知道以後,到底該怎麼收拾這小子。他對所有惡事一律缺乏想象,迄今為止見過最惡的事就是這樁——要個打從“落草”(出娘胎)起就幾十號人圍著繞著捧著嗬護著,十指不沾泥,連年居廣廈的少爺秧子去拿掃帚、拿拂塵、甚至還要拍蒼蠅!!他一想到這個就覺著揪心,一揪心就恨死了始作俑者。可即便恨死了,那“恨”也沒有具體去向,撐死也就使個小性子,給幾個孬臉色。就是被護得太好了,寵得太過了,其實心不壞,人也還好,說話也算話,說給一兩銀子立馬就讓人把一兩銀子送到何敬真手上。怕人反悔似的。

老頭不知道何敬真攬下倆師兄的活計了麼?當然知道。不知道他收了倆師兄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報酬”麼?當然也知道。不知道言出行不果的後果麼?都知道。一來這事有餘地,二來倆師兄對師父的脾性還是把得準的,知道“底”在哪,彆傻不拉幾的一竿子捅到底就行。

老頭求的不過是“心安”。要讓小小子心安,必得順著他毛捋,捋順了,氣平了,心才定。定心才能把書讀進腦子裡,不白費光陰。

何敬真過上了“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的小日子,每天早睡早起,課業不重,緩緩而行,漢字漢話都突飛猛進。吃得香睡得好,養得不錯,一天一個模樣,一年以後變化就大了:原本的底子在那兒,添了點描畫不出的韻味,秀在根骨,氣韻天成,其味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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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幻境

昆侖還在。一直都在。收進心裡了,輕易不敢拿出來。無能為力時,昆侖就是一道傷,每季發作一回。何敬真隻能從白袍們留下的丸藥中去猜度,頂多能猜到昆侖現在還活著,並且還有點用處。至於活得好不好,還能活到什麼時候,想一次剜一次心。

其實昆侖活得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壞。那班“白袍”把他當“巫神坯子”供著,衣食住行都供到極處。一同供著的還有另兩個,同是“巫神坯子”。甫上神山,一腳蹚進這池水裡,他就知道這是泡渾水,渾的年月長了,裡頭長的是一團團亂麻,亂麻中心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巫仙白澤。

昆侖第一眼見到白澤就知道他是什麼人。血脈不隱,即便他們之間千差萬彆,一部分還是秘密流轉了。顯在表麵的隻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或某種偏好,不容細究,細究起來觸目驚心。正是這份觸目驚心護佑他到如今。若不是他身上殘留著一部分白澤,若不是此中糾葛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就不會僅僅被棄在一個苗寨中,歸宿很可能是某條暗溝、某方深林、某條大河、某片山崖,小小一條人很快就塵歸塵土歸土,輪回往來後,他會是十八年後的又一條好漢。

他們彼此對這流轉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正因為心知肚明,他們之間淡淡的,客氣而疏離。三個巫神坯子與一個巫仙分居神山四角,碰麵的幾率不大,不得已碰見了也不過略頜首。極偶然地,昆侖會感到白澤目光的邊角拂過他,這已然離塵出世的巫仙眸子裡似含一縷無處著落的塵情,一閃而逝,無法篤定。從他上神山到後來白澤“曆劫”(辭世),不過兩三回。直到最後他也沒讀懂他。那些寂寥零落,覆水難收,求而不得究竟是給誰的?表麵看來他遺世獨立,誰也不偏幫,任幾幫幾派去爭去鬥,實際暗地裡在袒護誰?他把戰火燒到昆侖這個本該塵歸塵土歸土的禁忌身上,究竟是想為誰豎一塊“擋箭牌”?他有沒有想到這“擋箭牌”最終反手一劍,結果了他要護著的那個人,立地成“神”,站在由千裡瘴癘、十萬大山、百萬山民供起來的神山之巔,從此高處不勝寒?

昆侖或許從未向往過權勢,但在權勢橫掃一切的威勢麵前,留不住人之常情,容不下人情況味,越高遠的東西越是酷烈。有那麼一瞬,他會覺得他們這三個“巫神坯子”就像是三條千挑萬選揀出來的蠱蟲,被拘在神山上平心靜氣地你死我活。到了這裡,爭鬥都白熱化,也明麵化,暗裡的算計和追殺都告一段落,隻要不死在“試煉”上,暫時沒人能奈他何。他活的不算壞,好過隻好過在麵子;活的不算好,壞就壞在裡子上,心裡受苦。除了他們四人,沒人知道所謂的“試煉”到底“試”些什麼,進了試煉的“巫神坯子”們到底要經曆些什麼。

那是種不能為外人道的驚怖。說白了就是幻境,是“夢入黃粱”,是“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甜也自知,苦也自知,生不如死亦隻有自知。內中敵手不是彆人,正是你自己。那是你的癡心妄想結出的蛛網,一層一層複一層。九層幻境,一層一層剔骨剝皮,不容欺心。它把你的心切成片,搗成粉,揚成灰,一切邪念妄想無處遁形。幻境當中不分“人”“仙”,一律空前絕後地醜惡。不肯抑或不敢正視這空前絕後的醜惡的“受試者”,輕則墮入魔障,從此癲狂,重則心念慘動,一命嗚呼。

數千年來,無數大巫小巫在這條路上前赴後繼,如江河入海,不斷繼替,傷亡慘重,仍是“種多收少”。到了第八層還能活著出來的,就是“巫仙”。巫仙之後,塵根拔除,心念不動的,方可望向第九層。

第九層是什麼?是萬物寂滅,是鳳凰涅槃,是一次性死絕後迎來的絕處逢生。

千二百年來,神山上隻見“絕處”,未見“逢生”。

昆侖上神山一年後方才與另兩位巫神坯子互通名姓。他們一位叫阿思本,是神山上的“土著”。另一位叫和春,和他一樣來自神山外。之前不通姓名,是怕“有心人”在這上頭動些不入流的手腳,姓名和生辰八字拿到手,咒名如同咒人,功力稍弱的人會逐漸萎靡,不至於要命,但卻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