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1 / 1)

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90 字 1個月前

在試煉中分心走神,分心走神等同走火入魔,一次走火入魔就足以廢掉一個巫神坯子,神不知鬼不覺,還有效率。第一年就有“巫”以身試法,被白澤落咒反噬,再用雷霆手段殺一批、流一批,這才把蠢動的心思壓下去。之後通了姓名,是因為他們都過了幻境第二層,有了自保能力,不入流的小咒小蠱無關痛癢。這時可以聚在一處傳道授業了。由白澤領著,修一種“收心術”。顧名思義,“收心術”是用來收心的。收掉所有癡心、狠心、慈心、真心、外心、反心,鎖閉所有通向五色六根的心路,修住了,才敢進第三層幻境。從第三層往上,幻境千變萬化,隻不離其宗,“宗”就是心。在幻境中,你能看見至%e4%ba%b2至愛被刀砍斧斫,厲風錐烈火燒,淒慘呼號,近在咫尺卻無能為力;還能目睹自身被心魔一點一點剝蝕,從腳趾開始淩遲,敲骨吸髓,直至片甲不留,痛感纖毫畢現。不少受試者在幻境中活活痛死,那都是收不住心的後果。

試煉試到了第四層,他們三人甚至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同入幻境,數日後不定能活著一同出來。當中可能有人悄沒聲地“寂滅”了。一層層出生入死,再遇時也能擱置“你死我活”,在一起談談天。

阿思本最幼,和春最長,昆侖居中。不聊其他,就聊故鄉風物。阿思本是神山土著,生性好動,愛跑愛跳閒不住,常說的是神山哪個角落生有什麼樹,結有什麼果,滋味如何好,說到極處,掀嘴咂%e8%88%8c感歎。和春家在襄陽,已有妻兒,話裡話外處處離不開嬌妻幼子,說多了,想到今夕何夕,想到歸途漫漫,想到死生無定,漸漸就沉默了。昆侖言語精簡,多數時候不發一言。他們都把他當個好看客或好聽眾,不求他應和。聊到三人都各懷心事,寂寥到冷場,那就該散了。

昆侖入神山第六年,和春“寂滅”。 他在曆第六層幻境時遭遇心魔。心魔是他在夢裡常常遇見的那種——前一半花好月圓,一家其樂融融,小兒繞膝嬌妻溫柔;後一半風雲突變,亂世裡叛軍圍城,捉住妻兒,至%e4%ba%b2至愛被刀砍斧斫烈火焚燒挫骨揚灰,兒呼“父”妻喚“夫”,慘烈之極卻救無可救。魔障迭出心亂神忙,一顆心散落收無可收,死在了幻境裡,抬出來時,人早已涼透。

和春對自己的下場早有預料,也早早和神山那班白袍們訂了約——他若不能活著回去,屍骨也不必歸鄉了,隻同妻兒說他在苗地另立家計,娶了新婦,生了嬌兒,再不回還。妻可另適他人,兒可托與兄長,銀錢米糧捎回去,要多少給多少,絕對慷慨。父%e4%ba%b2以身死抵換稚子從今而後衣食無缺,丈夫用謊言給發妻斷念。從此恩斷義絕不複牽掛,隻盼她去尋個知冷知熱的,後半生白首不相離。

和春寂滅後,阿思本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第七年,他先昆侖一步曆了第七層幻境。在旁人看來,這是件占了優勢的好事,阿思本卻在有天與昆侖擦肩而過時悄悄遞話:“昆侖,我活不長了……若是入魔,到了求死不能的地步,勞煩你給我個痛快……”。昆侖並不接話,但阿思本知道他是個重然諾的人,什麼事一旦走了心,千難萬險他也會讓你如願。

第9章 阿思本

之後昆侖入第七層幻境,七日試煉,前四日風平浪靜,第五日用了一碗呈進來的湯水,一口血咯出來,幾乎不治。用龜息法緩緩調息壓製毒性,撐到第八日幻境開啟,出來已是人事不省。白澤用神山秘藥吊住他一口氣,而後下狠手徹查蠱毒源頭,隻有查到源頭才有救命的指望。誰知竟遍查不著。這層網已然布到了巫仙鞭長莫及處,深不可測,如影隨形如蛆附骨。最終的水落石出,是“網內”的叛離引來的。若是生無可戀,叛離又算什麼呢?

阿思本自始至終隻是個傀儡,一舉手一投足、一念一想皆有人代你定奪那滋味必不好受。十幾年來“叛離”的念頭一定不止一次暴起,他得很辛苦地壓製才能讓自己做回無念無想無欲無求的傀儡。不知他在第七層幻境裡悟出了什麼,讓他最終“叛”得義無反顧。他大鬨一場,將幾個大巫如何製蠱如何布毒,如何將蠱毒神鬼不覺地摻進呈給昆侖的湯水裡敞在光天化日之下。鬨得沸反盈天,許多人下不來台,許多人永遠謝幕。這傀儡如此不貼心,如此養不熟,用著如此不順手,留來何用?要除去又不好驟然下手,隻宜徐徐圖之。

那場血雨腥風的始末,昆侖是事後斷斷續續從侍巫口中聽來的,都是後話了。他明白這是狗急跳牆了。誰曾對他抱過指望?在他們看來,昆侖早該與和春一樣,曆六層幻境就到頂了。那麼多歧路絕路,那麼多大夢生死,那麼多“傷心畫不成”,哪一條不能導向死路?昆侖憑什麼好好活著?憑什麼與他們苦心栽培的巫神坯子爭鋒?若不先下手為強,昆侖是不是敢把這巫神位子坐實了?這位子是他能肖想的麼?!

把腦筋動到巫神坯子的飲食上是多麼蠢的一件事,這些人都顧不上想了,他們想的是結果,手段在其次。手段也很夠水準,隻可惜棋差一招。終年打鷹,不想卻被鷹啄瞎了眼。

阿思本在昆侖人事不省的時候來過一趟。當時風聲鶴唳,都怕這“鷹”借探視之名行刺殺之實,滿屋子侍巫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撲上來當墊背的。他看了一眼昆侖泛著死灰的麵色,丟下一句:放心,到時給你一個公道,就離開了,再不露麵。

風波過去已是又一年春日,昆侖入神山不多不少整七年。春分當日,他與阿思本同入第八層幻境。往常都是一人一麵幻境,分開行事,這回的安排有點意思——兩人共一幻境。這安排是巫仙白澤%e4%ba%b2自做下的,大小巫們在神壇議事時結夥扯皮打嘴仗,想翻了這定死了的“盤”,白澤坐在上首看他們鬨,看夠了一句極風涼的:“此事已定,不必再議。”就把結夥扯皮打嘴仗的拍啞火了。

幻境在洞%e7%a9%b4裡,進入之後,洞口鎖死,洞外重兵把守,不論洞內發生什麼,洞口隻在規定時限來臨時打開。一旦洞內的巫神坯子並非“寂滅”,洞外把守的、送飲食的、監察洞內狀況的,一律殉死不算,還要夷滅其族。上一批給殺得差不多了,汰舊換新過後,新來的這批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從上到下無不儘心竭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隻願這兩位原樣進去,囫圇出來。曆第八層幻境還能%e8%84%b1身完全的,即成“巫仙”,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阿思本嘴上不說,心裡其實是存了一線渴念的:他的傀儡生涯或許可以藉此得個善終。誰還敢對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巫仙指手畫腳?誰還敢逼他去吞那些無比醜惡的毒蟲?誰還敢不許他滿山亂竄爬樹摘果?誰還敢不把他當人看逼他去做那些見不得光的醃臢事?

渴念太深,魔障出世。阿思本的魔障很奇特,不慘不痛,甚至稱得上風平浪靜。他在幻境中看見他姆姆(媽媽)牽著他赤腳攀爬來鳳山,爬得雙腳發軟發酸,再也不肯往前一步,這麼哄著勸著蹭蹬著,好容易到了山頂,姆姆以幾塊碎銀的代價將他販出去,販給白袍們。銀貨兩訖,正待%e8%84%b1手,他卻哭得死去活來,死活不肯撒開手,姆姆無法,隻好一味拍哄。白袍們不耐煩,一疊聲催著這對母子交割。姆姆朝白袍們歉然一笑:“孩子小,等我再勸勸。”畫麵一轉,轉到了姆姆那邊,一副正麵全身畫,畫中的姆姆鶉衣百結,目中有淚瑩然:“阿思本聽話,同他們去,去了有餅餅吃、有糖糖吃,不會餓肚子……”。畫麵又一轉,轉到了他這邊,畫麵中的他穿著全家最體麵的一套衣服,是用他阿爸的衣服改小了的,隻在褲腳那兒有個補掇不起的小洞。他亮出嗓子儘心儘力嚎啕,“不要餅餅不要糖糖!要姆姆要阿爸!!”姆姆的淚終於決堤:“乖,等明年年成好了,姆姆阿爸再來接你……”。“不要不要!!餓了我喝水就好,不吃飯飯,飯飯留給弟妹吃!姆姆帶我回家!我要回家!!”

阿思本自始至終都“局外”極了,他已然不記得自己還有這樣隱秘的一個願望:企盼全家一同喝風屙沫,死也死在一處,彆像現在這樣,一家人靠他在神山當狗當鬼當傀儡得來的有限錢糧裹腹,死皮賴臉地活著,活得不成人樣。

心念一轉,魔障亦轉。幻境中的他被姆姆領了回去。回到來鳳山腳下的一個小寨子裡。年成不好,遠遠近近的寨子都餓死不少人,活下來的都想法子出外掙命去了。回到家,見弟妹餓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柴禾棍一樣細瘦的小手小腳,肚子卻脹得滾圓,一泡水在裡邊遊走,清透的水抵擋不住如此饑饉,他們每隔一會兒就得爬起來灌一通水。饑火在幻境中一樣真實不虛,阿思本很快就和他們一樣了:肚子裡灌滿了水,胃口依舊大開著,沒著沒落。一通通澆灌灌出一個碩大的肚皮,一戳就破的那種懸危讓人膽戰心驚,痛苦也絲毫不作偽。太痛了,阿思本在無意識中碰翻了手邊的一個水瓶。

昆侖恰在此時終結第一個幻境,聽到響動睜開眼,正看見阿思本跌在地上,挺著一個“晶瑩剔透”的肚子。他已說不出話,隻能將眼眶撐至極限,用眼神向昆侖乞一個好死。∞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昆侖沒有猶豫,瞬間出手擰斷他脖子。如果賴活成了一種零切碎剮的痛苦,那還不如好死。

七日之後,昆侖抱著微微發臭的阿思本步出第八層幻境。

想也知道,後續一番結夥扯皮打嘴仗是逃不掉的。都在爭昆侖殺阿思本這樁“公案”到底該如何定論。基本劃為兩派,一派說依古法該殺,一派說曆了第八層幻境的,出來就是巫仙,誰敢朝巫仙動刀子?!

白澤饒有興味地聽兩派滿嘴牛皮地拉鋸,聽累了便懶洋洋起身,砸了一句話過去:“你、你、還有你們,誰曆過八層幻境,嗯?神山千二百年出不來一位巫神,隨時有惹來天怒崩塌下世的危險,你們視而不見,隻逐蠅頭小利!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麼淺白的道理都想不通透!一群蠢東西!!”

巫神出世事關神山氣數,再是不甘、再是跳牆也該明白有些東西是天數,違逆不得,否則便是自討沒趣。白澤這番話是棒喝,意在告訴爭的鬥的都彆過了頭。打那以後果然消停了一陣。昆侖於是過了好長一段清淨日子。清淨的日子裡他常常做夢,夢裡常有滿山紅似火的野楓,常有汪著一圈黃暈的肥月亮,還有他養了七年的一團小肉。八年歲月風塵倏忽而過,恍如隔世,那團小肉的麵目早已模糊,所有留存僅僅是一種軟和暖的觸?感。夢斷斷續續,軟和暖也時斷時續,接續不起的前塵往事種下“因”,在他曆第九重幻境時結出了“果”。

第10章 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