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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74 字 1個月前

,馬上閉牢嘴,領到地方,鋪好床讓他睡、儘他睡!

一睡就睡到轉天傍晚,老頭來叫起,說是再睡下去腸胃就遭罪了,又說要開個家宴,三個徒兒見一麵,日後同讀書共進退,也抵得半個手足。

家宴上何敬真見到了另兩個同門:隴西周行逢,字墨陽,年十四;江南薛鳳九,字季鸞,年十一。何敬真最小,取了名,沒來得及取字,八歲掛零九歲不到。

年歲長,入師門又早,兩人禮當受何敬真招呼一聲“師兄”。二人見他進來也都起身相迎,都等著他周全禮數呢,誰知竟一味傻站,三人大眼郎當地麵麵相覷。老頭也壞,站乾岸,不肯點破小子不會漢話,半晌,不用明說也都醒過味來。

薛鳳九在家行九,拉秧墊底的老幺,不用承祀家業,專門生來寵著的,寵著慣著,加上門第在那擺著,溜須拍馬抱大%e8%85%bf的太多,難免生出幾分“舍我其誰”的傲氣。他上上下下掃了一眼何敬真,從鼻孔噴出一股氣:“蠻子”!

周行逢趕緊飛個眼神製住他。高門巨族該有高門巨族的氣度,三兩下就露底了的算怎麼回事呢?不也和“蠻子”一樣?狗肚子盛不住二兩油!

薛鳳九比周行逢年幼,又晚了他幾年拜入師門,長幼有序,名分上就矮了一截,又兼周師兄平日裡老成持重,輕易不吐一個字,有什麼安排,眼神就夠使了,薛鳳九這二世祖天不怕地不怕,單怕周師兄的眼神。從周師兄的眼神裡演繹出的東西很多,比如世態人心,比如人心不古,比如人心隔肚皮,比如人心如狗肚、盛不住二兩油!

周師兄一雙涼薄的丹鳳眼特彆適合表達諸如:“好狗不擋道!”、“孽畜!不和你一般見識!”、“這麼說你能聽懂?不是對牛彈琴吧?”、“一段文章寫成這樣你也好意思當人!”

薛鳳九拜入老頭門下不到一年,倒有有半數時間受這眼神磋磨,剛開始還想“梗脖子”,可周師兄一來門第把他跺在了腳下,二來學問把他甩出了天邊,識時務者為俊傑,少招惹他給你賞眼神也就是了。

今日好容易熬出頭來,也做了人家師兄,薛鳳九興興頭頭準備給新人立規矩,不想剛噴出倆字,周師兄“嘩啷”一桶眼神澆下來,薛師兄就歇菜了。

該!人家正門正路的大師兄都沒發話,你上來湊什麼熱鬨!

周行逢等老頭慢條斯理地給兩邊序了齒、對了號、排了序,井井有條了,才開口招呼:“日後若有課業不熟,可來少蒼閣找我。”話說得客氣輕巧又實在,還不缺那份同讀書共進退的手足體己,師兄的模樣紮實牢靠。

何敬真聽不懂,但有眼色,看得出來這“師兄”很是靠譜。於是笑了一個還給他。八歲掛零九歲不到的孩子,笑容乾淨,一雙眼睛澄澈透明不染纖塵,太過難得,周師兄的眼神複雜起來——這份乾淨澄澈能留到幾時?再乾淨的人,放到亂世裡泡上一道、浸上一浸,出來就毀了。

周師兄對於太過乾淨的東西從不抱指望。他身上扛著小家大族,將來“家天下”了,或許還有三分之一的江山社稷要扛,千斤重擔,手足兄弟偏又不茂盛。他爹十幾房姬妾十幾年來獨獨修成他這一顆“正果”,沒有左輔右弼,家裡大人恨不得他吹一口氣的工夫就長成了。四歲開蒙,數九寒天磨墨習字,還不讓生火,凍得裂皮露肉仍不許停。七歲,彆家孩子都在上房揭瓦下河摸魚,他卻被一藤條一藤條抽掉懶筋懶骨,一竹板一竹板打掉少年習氣,吃苦受罪是應當應分,誰讓你是周榮的兒子呢!英雄老子的身旁從來隻有好漢兒子的位置,窩囊廢不配!十一歲隨軍征戰,見識過人命草芥,濁世萬般;經曆過等也等不起救又救不回的絕望,世相人心都存下一本賬,看透了,不抱指望也就談不上失望。

不曾想一個意外當空殺出,周師兄沒接住,之後的那個乾淨的“笑”也沒接住,心念轉過來,眼神又拋空了,成了個啞炮。三人於是落進了洋相裡。

老頭看夠了大小徒弟的洋相,才慢慢搖上來,說:“坐。開飯。”

一人一張小幾,師父坐上首,徒兒們按輩分依次往下坐。三人都開始舉箸,隻有何敬真不動。

“怎的?”老頭把頭朝向他。

“吃了,還不出來怎麼辦?”何敬真搜腸刮肚,好容易將幾個漢字擺秩序了。

“還不出來?誰要你還?”老頭笑眯眯。

“……”這話就難回了。話裡意思曲裡拐彎,不是他肚裡那幾個有限的漢字能窮儘的。

老頭又將他看了個對穿:“吃喝拉撒睡,人之根本,天大的事也不能越過吃飯去!先吃,吃了還不上另說,再不行,我替你還。不就是頓飯麼?多大點事兒,值得幾個錢?靠紮住嘴巴就能還上的,那都不叫債!”

何敬真望了望老頭,又掂量掂量自己麵前的幾碟子菜:一碟子葉菜,一碟子肉菜,一碟子豆腐,量都很精當,小家子量入為出的儉省和大家族寬胃養氣的習性都周全到了,不至於吃敗家,也就默默舉箸扒飯。

好樣的,不矯情。老頭想。

用過飯,師兄們各自回居處溫功課。老頭留下何敬真,待人都撤沒了,才說:“出去走走。”。兩人在後院樹林裡繞圈圈,繞了一會兒,老頭開腔了,換了個調調,一口掉著土渣子苗民土話,偏偏還淨用來表達些高深意思。他說:“小子,為人處世最要緊是‘合時’,時至則行,什麼時候做什麼事都有大數。古人十歲外出就學,稱作‘就外傅’,那是到時候離家見世麵了……”一回頭,又張見小子那副“狗看星星”的神色,樂了:“用苗話也聽不懂?我說的是既來之則安之,換成大白話就是——既然來了就啥也彆想,先學著,學懂了再想其他。”

何敬真其實不是不懂,隻是讓老頭嚇了一大跳。誰能想到老頭這麼樣式一個人,居然還能把苗民土話說得這般順溜。太本事了!

“我不能花他們給的錢,花了,要是沒本事攢回來,昆侖就是他們的了。”八歲掛零九歲不到的孩子最會說大實話,牽來扯去還是繞著錢打轉,“我可以自己掙錢。”何敬真換回苗話就鬆快多了,一應一答都能踩在板眼上。

“哦,從哪掙?怎麼掙?”老頭笑眯眯。

“你雇我吧!我做事能頂三個人,不偷懶!我會打掃、燒飯、烹茶,還會洗衣服……”何敬真掰著手指頭細數各項能兌成錢糧的小本事。

老頭笑眯眯的胖臉慢慢浮上一抹肅色,他定定看著麵前這張瘦得光剩兩隻眼的小臉,心裡老大不好受。是什麼叫這麼小個孩子一再錯過“時宜”,早早擔憂“欠”與“償”能否相抵?

“……好,我雇你。你每月要價幾何?”

“不要價,給我飯吃,給我地方住就好。”

老頭背過身去,快走幾步,走得遠了,心緒都撥亂反正了,才吐一個“好”字。

第7章 結“梁子”││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何敬真拜入師門第三天就起了個大早,先灑掃,把講壇上的桌椅板凳都抹一遍。等他捅開廚房灶火,燒好師父的洗臉水,喂完掛在廊簷下的一隻虎皮鸚鵡,準備穿過院子去荷塘邊掃掃落葉,天邊才依稀染一層黛色,剛有要亮的意思。進了院子,先看見一院子傻站著的人。都是仆從。來路各不相同:能靜居兩個,管著老頭起居;少蒼閣一個,負責打點周行逢身邊雜務;餘下的都歸薛鳳九,吃喝兩個,拉撒兩個,醒來睡下兩個,出入兩個,跟來的是三十二個,就這還裁掉了三分之二呢。

這些人鬨不清楚這個和他們搶活乾的小子是個什麼來路。看情狀麼,是蕭一山的關門弟子,舉動又不似——徒弟不都是吃飽了看兩頁大書小書,寫幾篇不痛不癢文章,聽老頭講幾句不鹹不淡鳥話的麼?誰見過起個大早灑掃燒火漿洗的?灑掃燒火漿洗的徒弟不能出在蕭一山門下,該出在某個連掌櫃帶夥計隻有倆人的野%e9%b8%a1店裡,也叫徒弟,但叫“學徒”可能更合適。蕭一山門下隻能出經天緯地之才,要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要麼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反正是做大事的料!

殺%e9%b8%a1用牛刀不是好事。一院子的仆從都被這把“牛刀”攪和得渾身微微冒汗。

“公子……這些個小事雜事交給底下人做就行了……您……咳,您到能靜居看看蕭老起了沒……”一個年歲最長的鬥膽站出來,提點“牛刀”把握好“度”:遊戲可,玩耍可,耍一次可,隻不能大材小用。大材小用是造孽,造孽還連帶一院子人跟著不安生!

“是師父說要雇我的!”何敬真拖著一把高他一倍不止的大掃帚,抿緊嘴%e5%94%87,把每個漢字嚼透擺妥才吐出來。護飯碗護出一股牛犢子的犟氣。

“是我說的沒錯。”老頭上了年紀,睡眠淺,外頭動靜他一點沒落下。“從今天開始,三個徒弟輪流打掃講壇,燒水烹茶。不白乾,按月給開工錢!還有,不許叫替,誰叫替誰跑路!”彆看老頭平日裡與人為善,一張胖臉始終笑眯眯,板起臉來也很夠瞧,絕對的說一不二令行禁止。

仆從們齊聲應“是”,魚貫而出,各回各家各尋各主,話也都原封不動帶回去,沒人敢添油加醋。

周師兄接到話也沒說什麼,隻在眼神上有個起落——入師門才三天,老頭就又當師父又當爹,起個表率,要師兄們跟著憐幼惜弱,不簡單。

薛師兄那兒可就通天徹地了,不過發狠撒潑耍橫都隻敢放在私底下,耗子扛槍窩裡橫。他怕老頭讓他“跑路”。他舍不得,舍不得老頭這種不費什麼勁就能把書讀進腦子裡的教法。春風化雨,不動聲色,這是“師”與“匠”的分野。跟著教書匠,一天就要累死了,一篇書原樣讀進去,原樣拉出來,三五年工夫人就不是人,是書蠹,人腦子也不是人腦子,成了狗腦子!有所得必有所失,兩害相權取其輕,捏著鼻子認了就是。認歸認,始作俑者可彆想讓他給張好臉瞧!哼……

那天課上,薛鳳九對著何敬真又是翻白眼又是噴鼻孔,周師兄一向管用的眼神這回也不好使了。

梁子結得山高水長,難不成還不許人瀉瀉火氣?!

鬨得不像了,老頭就點名:“小子,‘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這句話何解?”他以字呼周行逢為“墨陽”,剩下這倆都是小子,一個大小子、一個小小子。小子意味著還未長成,竹萌青青,尚缺定性,長歪了還有扳正的機會。呼了字的,那就是定了性,是正是歪都隻能小修小補,“扳回”是種妄想。

被點了名的小子一張臉定在了“尋釁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