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1 / 1)

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87 字 1個月前

嘴%e5%94%87發烏。若到傍晚還不見他回,老姆姆便會尋來。手裡拎個裝了生薑%e9%b8%a1蛋紅糖水的瓦罐,顫顫巍巍順著青石板路蜿蜒而下,走走歇歇,到了街口看到肉?肉立在拴馬石旁,小小的身體讓山風凍雨一打,顫得收不住。

造孽喲!

雖不是自家孩兒,但帶了這麼長一段時日,感情都帶出來了。添飯加衣,噓寒問暖,相依為命,能不動感情麼?

“肉?肉哎,回吧!天暗了,明早再來,啊?”她一壁絮叨,一壁將瓦罐解下來、遞過去:“剛煮得的,喝兩口祛祛寒氣,凍病了多不好。”肉?肉搖頭,喝風就飽的模樣。“喝吧,肚子暖了一身都暖。昆侖會回來的。說不定明早你一睜眼就看見他了。”她用一副參透世情的老嗓子給肉?肉描一張“大餅”。哪怕全寨子的人都在傳昆侖夜路走多了,這次怕是回不來了,她也得讓肉?肉從她這兒領回一份有期限的安心。

期限就到轉天早晨,肉?肉睜開眼的那刻。到那時他才會發現老姆姆描的這張“大餅”隻是種含蓄的善意,真相近在眼前卻不忍挑破的一種慈悲。

四十天過後,肉?肉從街口挪到了寨口。寨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烏木,寨子裡的人都把它當神供,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疑難雜事都可以丟給神去頭疼。肉?肉也想將這樁心病交托出去,托也不白托,他把早飯省給樹神,擺好“貢品”後,整個倒伏在樹根上,蜷成小小一團,跪的時間越來越長。

寨子裡的長老們已經開始商量肉?肉的去路了。看看有哪家願意領去,實在不行就分派,每家呆一天,一輪排過去也要三個來月呢,怕養不活麼!

再次“托孤”就馬虎多了。托給幾百上千人,每家呆一天,也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幾百上千號人都是爹娘兄姐弟妹,模模糊糊一大團,剪不斷理還亂,與誰都有點瓜葛,又與誰都不%e4%ba%b2近。

《三字經》《千字文》可以省了。再沒有人會帶他去紅楓遍野的山坳裡,給他念“霜葉紅於二月花”。再沒有人會背他上萬仞山看那輪大得離譜的月亮。再沒有人會半夜趕三十多裡山路,就為撿回他一條小命。再沒有人會為他無藥可醫的病症三十多裡山路一步步磕回來。再沒有人會為他與石精樹怪井神鬥勇賭狠,賭一命抵一命。

肉?肉哭得痛切。性子裡的那股“韌”卻越哭越顯。他不信昆侖會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從此銷聲匿跡。他不信昆侖會言而無信,一張張“大餅”描出來,到死不兌現。

三個月過後,寨子裡連喪事都給昆侖辦過了,隻有肉?肉抵死不認。他就是一趟趟往樹下跑,一趟趟望眼欲穿,然後加倍苛待自己,午飯晚飯省給樹神不算,誰給了點小吃小喝也留著上供,昆侖給他買的小鼓小車小馬小羊全擺上去,隻求它給他變回一個全須全尾的昆侖。他的收藏迅速空下去,一同空下去的還有原本豐富的笑。他待自己越來越省事,多數動作和吃食都給省下去了,隻有給寨口巨木晨昏定省、下跪磕頭還留著。

苗民們還是第一次見識漢人的死心眼。那麼小個孩子,對生死如此放不開,自討苦吃,自找罪受。

他們從肉?肉倒伏在巨木之下的小小身影裡看到的是執拗,撞了南牆還不知回頭的執拗。隻有老姆姆從肉?肉塌了幫的小鞋、越來越黑的小手小臉、穿得顛三倒四的衣服上,看到了窮途末路的辛酸與張惶。

第4章 噬心蠱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寨子裡下了一場雪。很少見到下得如此“文氣”的雪——淡淡一層鋪在青石板路上,青白相間。簡直不是雪,是場突然而至的溫柔。

雪封了山,寨子裡的人們進又進不去,出又出不得,無事可忙,都在“貓冬”。守在火爐邊上,烤幾顆白薯、燒幾粒板栗,大人們聊聊家長裡短世事年景,孩子們窩在大人懷裡吃著烤白薯、燒板栗,暖暖的,倦倦的,舒服得神仙不換。

整個寨子都在茶足飯飽後昏昏欲睡。

因此,昆侖的回歸沒有驚動任何人。

他先去老姆姆那兒接肉?肉。門板拍了半晌不見有人應門,翻牆進去,見老姆姆在火爐邊睡著了,手上把著的佛珠半垂在地。肉?肉不在。

昆侖找了整個寨子,挨家挨戶拍門,沒有就是沒有。

肉?肉從兩個月前就被“分派”到各家各戶,每家一天,昨天那家和今天這家缺乏過渡,不知怎麼的就把人給丟了。

全寨上下的一場好找,最後終結於昆侖那座已經失修的吊腳樓。樓上。原先肉?肉與昆侖同住的那張床上。

昆侖從生了黴塵的被褥裡扒出蜷成一團的肉?肉。哭累了,睡得正酣。看得出來沒少哭。也看得出來抽了條拔了個。半年光陰的下落原來在這兒。

所有人都以為肉?肉是哭累了,都等著他醒,醒後來場大團圓,該哭就哭,該笑就笑,該鬨也鬨,償了半年的懸懸而望、擔驚受怕,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所有人都在等的空隙七嘴八%e8%88%8c地說起肉?肉的仁義和長情,誰都不信的事,居然真讓他等來了柳暗花明。

左等右等,等過了季,才看出這場昏睡的不同尋常來。

開始都以為是害傷寒。不大點兒的孩子,連著半年天天不落地站在寒天裡等。寒氣入侵,病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看症候又不像——不打擺子不發熱,隻一味貪睡。

像在躲。躲進夢裡。外頭的光陰苦得很,遠不如夢裡甜。夢裡全須全尾的一個昆侖,走到哪兒都帶著他。絕不舍得將他獨個兒拋撇在這世上,受風刀霜劍、伶仃孤苦。

醒來做什麼呢?一天天念著、想著、盼著,月落日升,念想都被泡成了幻想,又泡成妄想。太苦太累太費勁。

肉?肉一張小臉異常平靜,甚至帶了大難終到頭的如釋重負。

他在夢裡等來了如願以償的“甜”,全不知昆侖背著他攀山過河,走過幾多險路。

隻要有點指望,昆侖便不惜代價,連夜往傳言中的靈丹妙藥那兒趕。最遠去過三百裡開外的流霞——巫醫世家,藥草不必說,還能通鬼神,對丟魂的、中蠱的、鬼附的都有獨門訣竅。當家人隻消略略看一眼肉?肉露在外頭的一張小臉,便給出了決斷:中蠱。

還不是一般的蠱。是噬心蠱。

蠱中的集大成者。以執念入蠱,蠱成之後牢不可破堅不可摧,除非下蠱者自願將蠱引回己身,否則中蠱者會在一場場美夢中被蠱蟲噬儘心肺,三月而亡。│思│兔│網│

昆侖問如何才能找到下蠱人。

當家人避而不答,逼緊了,良久才說:“這一回解了,還有下一回呢?躲得過麼?

昆侖開始還不明白。幾天後,一夥人尋上門來時,前因後果一對,之前種種都有了交代。

這夥人通過寨中長老帶話。

寥寥數語。昆侖卻從話裡品出一份年深日久的惦記。不達目的誓不罷手的惦記。

是衝他來的,肉?肉不過是塊“餌”。

半年前那場黑夜中悄無聲息的惡戰也有了對證。

當時他還以為真是夜路走多了,與兵痞山匪甚至正經八百的軍旅狹路相逢。交了手才覺出蹊蹺:這夥人不是一般的劫匪。不是山匪,山匪遇上幾十條船的陣仗,不會幾十條人就敢貿然出手,山匪也沒這麼整肅。不是兵痞,兵痞搶得心滿意足後一聲呼哨撤得一乾二淨,並不戀戰;甚至不是正經八百的軍旅,軍旅遇上販私貨的,一般把領頭的殺了抵數也就算了,不會全部滅口。這夥人不像是人,倒像是生來就為殺人的某種獸類,使一種長相奇特的刀——刀型是條“狗%e8%85%bf”,刀背厚刀鋒薄刀刃利,斜劈或突刺都靈巧至極,刀刀不走空。

昆侖雇來押船的是苗人裡專吃這碗飯的“標民”,個個悍不畏死、手段硬紮,可在這夥人麵前就跟卸了防似的,一刀封喉,瞬間倒伏一片。沒有兵刃交鋒的動靜,沒有慘叫,沒有人落水後拍出的聲響,甚至連岸邊的鳥都沒驚飛,船上就隻剩昆侖一個活口了。原來散在幾十艘船上滅口的“獸”們這時收攏過來。十麵埋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獸”們突然“文靜”下來,不動聲色地隱身,在找時機一刀斃命,給剩到最後的活口一個好死。誰知竟不能如願。這活口看起來最省事,殺起來卻遠不是那回事。

要命的時刻,昆侖隱在血脈中近乎魔性的直覺、苗民對生死的超%e8%84%b1,少時習得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派上了用場。他無父無母,不知來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春來秋往風霜雨雪,多數時候得自己應付。因此,他對自己認知以外的東西都有份“求甚解”的狂熱。這狂熱其實是種自保的本能。少時習得的多數東西在當時看來一無用處,比如漢話漢字、比如識毒辨藥、再比如這身瞧不出章法的功夫。往往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奏效。

獸們讓昆侖引出了殺性。之前的屠殺隻是例行公事,沒有勢均力敵,殺都殺不開胃口提不起興致。剩到最後的這位不同,明顯有根底,一招一式都與某個門派有牽連,但彆妄想順藤摸瓜,用那個門派的招式對付他。他卦變得太快,你的刀穩準狠地劈過去,明明在劫難逃,他偏不逃,直直迎上,在你刀刃卷起的殺氣堪堪咬上他脖子的那刻,猛然一矮,一頭狠狠撞上你肚腹。一記漂亮的冷不防。他要魚死網破,那就誰也奈何不了他。專做殺人用途的“獸”也不行。他赤手空拳,陪它們幾十條獸幾十把刀過招,皮肉翻卷,血流得嚇人,卻都是皮外傷,致不了死。“獸”們有一瞬蛻成了人,有了人的恐懼——這是個殺不死的人!撐著他的不是功夫底子,不是近乎魔性的直覺,不是對生死的超%e8%84%b1,而是一種“活出去”的執念。他已經把“活出去”畫成一張大餅許給某人,如果需要把這群“獸”全滅了才能兌現,他也會不遺餘力,將自己置諸死地去謀一條生路。

悄無聲息的惡戰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人和“獸”都筋疲力竭。無人掌舵的船順風順水一路漂流,過不多久就要到酉陽城了。到了那兒,恰好天蒙蒙亮,什麼動靜都瞞不住,你死我活的兩方正好被圍城的丘八們一鍋端了。久戰疲憊,一個人加幾十條“獸”幾十把刀,遭遇幾千滑不溜手的老少丘八,誰也彆想落著好。領頭的“獸”識時務,一揮手,一幫“獸”下餃子一樣悶聲不響地撤到水裡,把昆侖留在裝滿桐油生漆煙土糧食的快船上,留給丘八們收拾。對載了滿艙好貨、船上的人基本死絕,獨活的這個全身掛彩,說不清來龍去脈的,丘八們樂得撿便宜。

昆侖站在船頭,看天光從水天相接處爬上來,沒有多餘時間讓他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