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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雲在 林擒年 4081 字 1個月前

要走三天。

漢土八千裡山川河嶽,人口多、風物廣,皇帝也多,從南到北十好幾位,經常打,打了幾十年,大的滅掉小的,強的吞掉弱的,皇帝是越打越少了,仗卻越打越大,人越死越多,地也越來越荒。隻要漢人不好好做營生了,奇缺的口糧、藥材和煙土總能給邊市添幾把旺火。

昆侖到邊市賣一種丸藥,止血消炎收斂能奏奇效,是治療刀傷不可多得的好藥。苗民們個個都是半個藥草師傅,尤其是像昆侖這樣以藥草營生的,基本都正兒八經拜過幾個厲害的巫醫,治病不一定在行,認藥草做丸藥卻是富富有餘。

邊市上有昆侖的老客,來之前通了消息,一見他露麵趕緊圍攏過來,敘敘家常溫寒。價錢是不談的,彼此都很上道,曉得“貨真價實”是長久生意的根本。

都說昆侖連著三年多不露麵,原來是忙著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去了。又說昆侖年紀輕輕就養下這麼乖巧一個兒子,福氣真大。往下就誇肉?肉一身好膘、眉眼俊氣,長大必定青出於藍。昆侖並不接話,隻在嘴角掛個淡淡的笑。生意場上的話怎麼漂亮怎麼來,他不當真,好心情卻透過秤杆子顯了出來——賣出去的丸藥多給了好些。

肉?肉站在昆侖背簍裡,“叔叔”、“伯伯”的叫,四麵討巧。叔叔伯伯不白叫,叫完後總有幾顆桃糖、幾把銅錢到手。銅錢交給昆侖,桃糖小心掖進掛在脖子上的一個小兜裡。有糖吃,肉?肉笑得更甜。叔叔伯伯們心一熱就想抱抱這團粉光融融的小肉,都叫昆侖不動聲色地擋開了。誰知道這些販藥草煙土生漆桐油的手會不會也順道販販嬰孩。雖說世道亂人命賤,模樣俊點的孩子總也不缺銷路。每回往回走的路上,昆侖都覺得有人跟著他,不遠不近地墜在後邊,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走官道是甩不%e8%84%b1的,隻有專揀羊腸小道走,深林巨木、怪石枯藤,毒蛇爬蟲隨處可見,處處都能設個陷阱。在這樣複雜迷離的境況下,漢人才不敢和熟門熟路的苗民鬥法。

帶個四歲多的孩子跋山涉水畢竟不是長久生計。去了幾次邊市,有了些許盈餘後,昆侖在沱江邊上的幾個寨子裡收了十幾桶桐油生漆、十幾擔煙土、幾大缸藥酒,打算順江運到下遊,販給酉陽城內的商家,哪家出價高販給哪家。酉陽城在沱江支流曲江邊上,被鬥得正酣的兩支兵圍得水深火熱。這兩支兵分據曲江兩側,掐了一年多,缺糧少米、缺醫少藥,兵都當“油”了,戰時做兵,閒時當匪,“文借”與“武搶”都在行,賴賬是把好手,碰到“文借”借不來的,也順道殺人越貨。他做好了這批貨被匪劫、兵搶、沉江等等諸如此類一賠到底的準備。

賭誰狠嘛,看看是兵狠、匪狠、天地狠,還是他的命數狠。大不了推倒重來。

賭可以,但不能“擰”著來,起碼不能上門找死,要等到兩邊掐出一點眉目來,或是兩邊皆讓得空就“順風長”的山匪們擾得不堪的時候,看準時機放貨下江,加錢雇快船,船型不要大,貨分開放,順流而下三天就到。事先做好聯絡鋪墊,但並不明說幾天到幾時到,防的就是有人兩麵賣消息,勾著兵痞或是山匪明裡暗裡劫船。這樣的時機不多,一年也就兩三回。兩三回也夠了,夠他和肉?肉一兩年舒舒服服“坐吃”了。

肉?肉太小,這樣凶險的路昆侖一般不帶他走。通常是把他托給街口賣水蒸蛋的老姆姆。老姆姆是個孤老,無兒無女,擺攤營生,待孩子無比仔細,是真心實意的盼著孩子好。昆侖臨走前會%e4%ba%b2自把肉?肉送過去,留下足夠的錢、糧,治蚊叮蟲咬頭疼腦熱各類小毛病的藥,然後抬腳就走。

遲了怕叫肉?肉那對水汽泱泱的眼睛一望,腳就給鎖住了。每回昆侖離家,肉?肉不哭不鬨,哪怕淚珠子飽飽的,撐得眼眶發酸發漲,也咬牙死忍,忍到忍不得,便埋下頭露個孤零零的頭旋,悄沒聲地讓淚珠子自生自滅。昆侖早知道他要哭,頂多用力揉亂他頭頂一圈發,再無二話。

這一去便不知長短了。肉?肉每日清晨搬張小凳守在街口,三餐也端到街口吃,就差長在那兒了。守得這麼苦——牽絲絆縷,提心吊膽,哪裡是這麼小的孩兒應該受的?

老姆姆開始也勸,時日長了曉得這孩子脾性裡帶一股“韌”,抻到極處還繃不斷的勁頭,認定了的事,輕易扯拽不回,也就不勸了。隻在天晴時遞把傘讓他拿上,落雨時拿件蓑衣給他披上。

這麼點燈熬油地守著,守到昆侖回來那天,肉?肉就像是過年。歡喜得章法都沒了,一陣風似的刮過去,看也不看就往昆侖懷裡撞,從不失準頭,像是知道昆侖必定會穩穩接牢他。

十幾天的生離,能換來幾個月的悠閒安適。閒下來的日子,昆侖就教肉?肉習字。六歲起頭,可以習字了。在漢土,習字不叫習字,叫開蒙。寨子裡的其他孩子都不習字。苗人都口口相傳:先民們的大功大過、大是大非、恩怨情仇從上一輩傳到下一輩的嘴裡,沒丟沒漏沒缺沒損,挺圓滿,要字乾什麼?

鎮上倒是有幾家私塾,山高水遠不安全,把肉?肉寄在私塾裡昆侖也不放心,索性自己教。從《三字經》《千字文》開始。肉?肉不一定很明白什麼是“人之初,性本善”,什麼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字也描得蚯蚓似的歪歪扭扭,但隻要昆侖在,他就莫名快樂。興致高的時候,昆侖還會背上背簍,裝上肉?肉和書,慢慢走到寨子七八裡開外的一處山坳。山坳裡生滿野楓,正是秋到濃時,秋霜打過,紅得肆意。山風過處,熟透了的葉片一群群凋零飄落。垂死的絢爛,頗動人。

尋一處坐下,昆侖從背簍裡取書、酒,偶爾還有一包下酒用的花生米。肉?肉等不住,急吼吼從背簍裡爬出來,歡叫著追逐四處飄零的葉片去了。昆侖靜靜守在不遠處,看他跑得停不下來、滿額的汗,就衝他招手:“肉?肉!過來!”。肉?肉停下,憋著小壞,一頭朝他拱去,想把他拱倒,昆侖卻總是不動如山,一點樂子都不給他找。

彼時,昆侖的言語已精簡至極點,但每句開頭必定要搭上一個“肉?肉”。“肉?肉,習字了。”。“肉?肉,吃飯。”。“肉?肉,回家。”。紅塵漫漫,仿佛有這聲“肉?肉”牽連,便能尋得歸處,山南水北天各一方也再不離散。

秋分過後,晝短夜長,他們往回走的時候,往往還沒到寨子便已月華滿天。還要翻一座山呢。肉?肉走乏了,死活要賴上昆侖的背,不肯坐背簍,要直接趴著,好在背簍不沉,昆侖把背簍放前邊,肉?肉趴背上,一大一小兩個人靠著一雙腳丈量萬仞山的三千石階,一層一層一層,走到山腰,月亮就上來了。

“昆侖昆侖,你看那月亮!像不像街口老姆姆賣的水蒸蛋?”昆侖抬頭看天,看到一輪碩大的月亮,汪著一圈黃暈,吊在山巔,離他們很近了。天幕被這大得不像話的月亮墜得直往下沉,仿佛一抬手就能觸到。

昆侖略過月亮本身,從月亮邊上那圈肥碩的黃暈上看到往後幾天會有一陣好風,心裡盤算著這回該上多少貨,該不該在桐油生漆煙土當中夾帶糧食。夾帶糧食是凶險程度僅次於夾帶軍火的勾當。要劫它的不隻有山匪兵痞,還有沿途餓得隨時可以殺人放火的流民。

富貴險中求,要都那麼容易得手,這營生還不大把人爭著做,輪得著他?

昆侖對錢的渴切,可能源起於肉?肉那場大病,亦可能源起於他每回離家肉?肉悶聲不響地掉淚、枯等和重逢時如蒙大赦的歡喜,以及對他歸期不定的下一次遠行的忐忑。

做完這一票,他可以從此告彆所有險惡營生,帶上肉?肉,退避紅塵三十裡。無凍餒、無饑饉、無煩憂,避世避得心安理得。俗世所有與錢有關的物事都彆想再驚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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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然諾

兩天以後昆侖就走了。這票乾的是大:桐油生漆煙土中夾帶粗糧細糧大米小米,回來的時候很可能能兌出分量可觀的金銀。

幾百裡開外的亂世裡,金銀珠玉都大大貶值了,遠不如糧食實惠,錢財沒了可以掙,人餓死了還翻得了盤麼?

酉陽城不大不小,離亂世中心還有千裡之遙,給戰禍逼得一路向西南退避的世家大族千挑萬選,選在那裡安營紮寨、養兒育女,也一樣壯大。世家們推舉的城主是個八麵玲瓏的厲害角色,酉陽城在他治下也算是個縮小了的太平盛世。可誰曾想戰禍會一直禍害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呢?兩隊兵從相互狠掐到打定主意圍城不過半月長短,城一圍,道理就講不清楚了,丘八們六%e4%ba%b2不認隻認財,刮起油水來絕不心慈手軟,一道道刮,城裡的世家大族就得一道道上供。關係托到皇帝那兒都不管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皇帝們本就存有為難的心思——世家大族的青壯勞力在外合縱連橫,做牆頭草,幾麵賣人情幾邊吃好處,油水都流到後方來,怎的不撐死你們!就要扣住你妻小拿住你七寸!看你們還怎麼一趟趟串聯,一趟趟買賣消息影響時局戰況!

人走不了,地卻拋荒了,不拋荒也會讓餓得隨時可以殺人放火的流民搶光。幾十年仗打下來,人人都不敢認真種地,兵痞們蝗蟲過境,一粒糧都剩不下,還不如做流民上算。於是世家大族於吃上也顯出些窘迫來。碩果僅存的幾位皇帝不約而同,都在“吃”上做起了文章。糧食每十日供應一次,餘糧是沒有的,下頓糧在哪,就看他們投誠的心誌堅與不堅了。可兵家勝負是說得好的事麼?今天你占了城,我投了誠,明天他又奪回去了,能不清算我?世家大族幾百年打熬下來,掌舵人都成精了,賬算得清楚明白。除非塵埃落定,不然哪邊都不能挨上,省得兩頭吃刀子。態度不能太曖昧,又不能太直白,糧食的供予便也跟著模糊,雖然還遠不到凍餒的地步,但未雨綢繆總是沒錯的。於是就有這類掮客兩邊跑,和昆侖這類半是亡命徒半是賭徒的邊民談妥,趁著戰爭間隙,將幾十船糧神不知鬼不覺的運來,銀貨兩訖,各自稱心。

在這無數的稱心裡頭,有一份屬於肉?肉的不稱心。

寨子裡其他孩子們玩在一處瘋在一處,隻有他合不進去,頗有些形影相吊的孤清。昆侖在時不覺,昆侖一走,他的日子就迅速退乾淨滋味。他隻能等,等那份滋味自己回來。等待伴生的是各種無來由的恐懼,無家可歸、無人可訴、無處投奔的彷徨壓得他寡言少語,原本的活潑愛笑慢慢就耗儘了。

這次的等待尤其漫長。秋涼已至,山風凜冽,西南夾霧夾雨的秋寒各處滲透,鑽進身體貼上皮肉,砧入肌骨,穿多少都不管用。肉?肉凍得坐不住,在街口來回小跑仍是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