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他接過那封信,好似捧著一顆鮮活的心。
不敢認,不能認,情願被他一直恨著,這就是他的……他的……
“這就是你的娘親。”
他垂著臉,眼前白霧漸濃,遮住了這個夜,遮住了那彎月。酸澀發酵升騰,在心間%e8%83%b8口濃鬱開來。
“走自己的路吧,彌兒。”
眸中如雨彌漫,他抬起頭,隻看見朦朧影像漸近。
“如果還想與我重逢。”
大人……
眉兒彎彎畫梢頭,這月宕著,懸著,掛著,好似永不生根。
……
三日後,雲都城外北落坡。
陽光有些淡,許是到了夏末的關係。葉尖停的不知是蛾還是蝶,草叢裡一有人息,便撲動著雙翼顫顫巍巍地向樹林深處飛去。熱鬧了數月的官墓在這一天,這個清晨,顯得格外安靜。
“阿律,是我。”
“律哥,大人來看你了。”
“黃泉一別你可安好?”
“大人……”
“阿律。”她撫過碑上的文字,“對不起讓你躺在豐雲卿的名下。”垂眸凝閱,她輕輕道,“阿律,我終於明白那日你為何不願還陽了。”
明明無風,身後的樹叢卻發出沙沙輕響。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她低%e5%90%9f:“終朝采綠,不盈一掬,春風幾度傷心碧。”驚鳥自林間乍起,綠葉自頭頂緩緩飄落,“太累了所以放棄,是這樣吧,阿律。”聲音聽似輕輕,卻清晰入耳。
這陣風不知是誰的回應,沉沉地自碧草流蘇處行過,徒留一聲歎息。
“隻有經歷了才能體會,阿律你該笑我了。很笨,是不是?”她自嘲地笑笑,“人心百態,你放棄的就讓我這個笨人來堅持吧。”
拿出白壺,她舉杯欲酹,卻見青色石碑前已浸滿淡淡水痕,一股淡淡酒香撲麵而來。
“蓬山露。”張彌喃喃,“是律哥最喜歡的。”
早他們一步,有誰來過麼?
舉目四望,晨陽透過濃密的樹蔭落下銅錢般大小的影子。應該已經離開了,他慢慢收回視線。
“彌兒,阿律臨終前你在吧。”
這個問有些突兀,他迷惑地點了點頭。
“那他都說了些什麼?”
也許是風有些大,樹枝顫動的愈發明顯。
“律哥說……”他努力回憶起那個冰涼的夜,“給他幸福。”
雖不知口中的他是誰,可當時律哥卻是用盡全力,不,是用盡生命地說出這樣一句話。那樣的眼神,決絕而哀傷,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樹下光影如波搖曳,月下淡淡一瞟:“那個人真會幸福麼,阿律。”她對著墓碑意有所指,“你道,他祭下這壺蓬山露時是怎樣的心情?”
其聲幽幽,令人輾轉反側,
“唯黯然銷魂耳。”
一聲歎息,不期然樹下映出了幾點“雨滴”。
“阿律,新王已經登基了。他凡事做絕,朝中的官員已被清洗大半。這月以來這墓地已人滿為患,可今日卻安靜的緊,為何呢?”
經她提醒,張彌方才發覺有異。回望了一周,目光最終落在墓前這道纖美的背影上。
那位怎會放心讓大人獨自外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猜到了吧,阿律。”她極緩極慢地牽起一抹笑,“可樹上的是誰,你還能猜到麼?”目不斜視地睨著,她完全沒有關注枝頭的亂音,“我隻想同你說說話,這樣的心情那個他能懂麼?”
陰影中傳來沙啞的男聲:“成璧在園外等候。”
“門主!”不贊同的低喚自四麵八方傳來,一時間林間竟是鳥雀相鳴。
“避。”男聲沉沉再道。
沒多久,風漸漸停了,湛藍的天上散著絲般流雲。
收起緊繃的情緒,她閒話家常起來:“阿律,先你之前彌兒去掃了另外一個墓。你別惱,他決不是不講義氣。詳細的,就讓彌兒親口對你說吧。”欣慰地看向身側,她露出淺笑。
“……”自言自語好似蚊聲,一股腦說完再起頭,就見月下挑高的眉頭。頓了頓他揚聲再道,“昨日我去看了我娘,大人說她長得很美,還說我不該自卑於自己的長相,因為這都是娘給的,若我厭惡自己就等於厭惡娘親。律哥,如果你在泉下看到她,請代我說句話。”鼻翼微酸,他嗓音微啞,“娘,我不恨你,我……”倔強地抹著淚,他咬住下%e5%94%87,一顫一顫地再難出聲。
“彌兒隻是在恨自己,可總有一天他會想開的,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去。”
大人……
發絲被親暱地揉著,那聲音如清泉靜流,沁涼了他的心底。
“彌兒就要啟程去南山向成大先生求學了,我們都找到了自己的未來,阿律你可歡喜?”輕輕地,她以香醪淋濕墓碑,醇美的酒香霎時滿溢,“敬你最後一杯,喝完孟婆湯了無牽掛地上路吧。阿律,來世你一定要幸福。”
“律哥,保重。”
夏末已是盛極,遠處的山嵐,墨裡帶些微靛綠。走到岔路口,已不能不道別離。
她取出一枚玉牌,將紅繩係在他的頸間:“我將做官時剩下的俸祿和賣掉相府得來的銀子一並存進了聚寶齋,要用的時候就拿這枚玉勝去取。”
“大人!”
“你是我弟弟,這錢你拿著。而且,有人說要養我的。”她彎起眼眉,一時間在夏末季節春意滿天,“戶帖和盤纏都收好了吧。”
“嗯。”他緊張盯著月下,生怕下一刻她就要離開。
“你娘的話可記清了?”
“嗯。”摸上%e8%83%b8口,那封信他一直貼身帶著,殷殷之言片刻不忘。
“上路吧,彌兒。”她將馬韁放入他的掌心。
跨上馬,他依舊攥著她的衣袖:“大人!”
掰開他緊扣的五指,月下湊近低語道:“這一路上,你不論聽到什麼或看到什麼都不要回頭。若回頭了,那我就不會再見你。”她咄咄逼視,難得強硬地開口,“彌兒,你答應我。”
大人……
“彌兒!”
“張彌答應大人,此去絕不回頭。”他柔順開口,忽爾追聲道,“大人一定要來找我。”
“嗯,絕不食言。”她清泠了嗓音,秀美的%e5%94%87線微微勾起,“彌兒,你看那是什麼?”
舉目望去,天淨水澄碧,青嵐如煙起,陽光靜靜地灑在水墨山水中,嫵媚錯落的光影變幻流轉。
前途,如此燦爛。
他正陶醉著,就聽一聲響鞭,座下駿馬嘶鳴狂奔起來。
“大人!”毫無預兆的啟程讓他不由驚慌,回首再望。
白衣飄然若流風回雪,如遠山清泉般娟秀。她毫不吝惜地展顏,那笑若天上秀麗月華,帶著讓人心安的魅力。
心潮平息,他向漸遠的人影招了招手而後轉身。
四海飄零燕,明朝應有時
路,就在腳下。
“駕!”
不如不遇傾城色
一騎追星月,烽火連天來。
宮外的馬道塵埃猶未落,就聽奉天門內腳步響起。
“報!報!”一名七品內侍手捧百裡加急向著禦書房跑去。
遠山眉微挑,桃花目似笑非笑:“哼,有意思~”掃過急報上的墨字,淩翼然喜怒難辨地淡道。
清風習習卷來窗外的一陣水汽,幾位肱骨大臣立在原地,暗自揣摩著王的心思。
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如今他們頭頂著怎樣一片天?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思①兔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網①友①整①理①上①傳①
正愣神,就見王微微抬手,六爻心領神會地將書信捧下供他們瀏覽。
這是……
聿寧停下一目十行的急閱,復又逐字細讀起來。
好個眠州侯!心知王有意以韓將軍掣肘他的青龍騎,竟回馬一槍攻陷荊國與青交界的十一個重鎮,雷厲風行如暴風驟雨,逼得荊王不得不遞出求援信。而這一切,為的都是那個人啊。
沉寂一瞬,信上的墨字已在眼中暈開。
當得知她安然歸來,他是怎樣的欣悅、怎樣的狂喜。可數次遞帖,她就是不願相見。他明白,她如此絕情不過是想斷了他的念,因為韓月下將是至尊的紅顏。可即便知曉,他也難以自持。每每聽到簷下鈴聲,他都止不住去回想,想那恍然如夢的初遇,想並肩朝堂的快意,想春巳一見的驚喜。
“叮……叮……”
風輕輕地起,撩動簷角銅綠。
當下,思緒如水漫延。
“聿大人……聿大人?”
身側焦急的低喚將心神拉回,他微微斂神,抬頭隻見那雙了然帶笑的眼眉。
“元仲難得走神啊。”
“臣慚愧。”
“鬼月即至,元仲可要注意些才好。”桃花目雖笑著,瞳底卻帶著令人膽寒的冷意。
再一日就到鬼月,而這一日恰恰是王的大喜。鬼月不宜婚嫁,王將日子定在六月的最後一日,想來也是怕吧。怕日久生變,所以即便還在服喪,也甘願頂著不孝之名將她迎娶。
一想到明日,他就不由妒忌起來,妒忌王的好運。
“臣明白。”
眈過兀自苦笑的聿寧,淩翼然漫不經心地囁了口茶:“荊國送來的急信,眾位以為如何?”
不似先王,新主決口不提“眾卿”。想來這個卿字在王的心中應是極其珍貴,若哪一天能被稱之愛卿,那離他東山再起、飛黃騰達的那天也是不遠了,上官密如是想。由他經歷重重波折尚能挺立朝野來看,新主對他還有期許。
至於是什麼期許麼……
狡黠的眼眸轉了又轉,他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座上。思忖了半晌,突地豁然開朗起來:“臣倒有些想法。”
“哦?”瞧見他諂媚的笑,淩翼然語調輕滑帶抹玩味。
“佳人與江山,王上覺得孰美?”上官密先不說明,隻等主子表態。
陽光沉浸黑瞳,淩翼然支手托腮。間或眼波一瞟,好巧不巧正停在上官密的身上。
以為得到暗示,上官密竊喜之餘不由揚聲道:“再美麗的容貌也終會老去,哪比得上這萬年永固的江山顏色。吾王心懷天下、氣定山河,哪裡會被一朵嬌花迷了眼?”他口沫橫飛地說著,恰恰忽略了淩翼然眼中的危險情緒,“眠州鐵騎雖比不上我朝天兵,可畢竟還是有些實力。如今先王方歿,朝中甫定,西邊雍國又虎視眈眈,國勢不可不謂危急。”
他的語調雖過分激烈,可言辭之中盡訴眾臣心聲。除了聿寧和洛寅,其餘閣老莫不頷首。
“與其同眠州繼續交惡,不如……”
“不如什麼?”勾魂美目依舊平靜,如兩汪深潭,望之不見底。
“不如應了眠州上次的請求,以一女換得眠州的咽喉,真是隻賺不賠的好買賣啊。”
俊美的臉皮微微笑著,明明是夏末秋初的溫暖時候,卻沒有半點陽光味道。
“上官司馬。”這聲無比輕柔,輕柔得讓人汗毛乍起。
“臣在。”額上冒出冷汗,他卑躬屈膝。
“明天是什麼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