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還跑這麼遠,你不難過嗎?」
她隔了半晌才說:「難過。」頓了頓,又道,「也不難過。」
阿卜麗顯然聽不明白。那時候她才明白初識薑戍年的立場,心中無愛便無牽掛,如此方能灑脫,可這灑脫的背後卻是無盡的孤獨,對愛的渴望,不知當初的薑戍年是否也和此刻的她一樣,心中滿懷生命無意義的孤寂感。
倆姑娘在漫天沙土中聊了一夜,阿卜麗羨慕她的學識聰慧,嚮往從未去過的東方世界,她還掰了樹棍兒,在沙上教她一筆一劃寫漢字。
這頭相安無事,卻急壞了另一邊的薑戍年。隔天中午,小劉不知從哪兒弄來倆烤%e9%9b%9e和土耳其卷餅,還有薯條和色拉,那會兒他們已經在目的地住了一夜。
Tim從交火區拍完照片去找他們,開心得手舞足蹈:「我快有半年沒吃過肉了。」發現薑戍年心神不寧,便問,「還在擔心馮姑娘?」
他在廠區內來回走,說:「信號恢復,她卻始終關機,大使館的人說,昨天的襲擊死了三個記者。」
Tim安慰他:「準是找到安全區躲起來了,關機是為了省電,等到有把握時,便會主動和使館聯繫,她很有經驗,你要相信她,死亡名單裡不也沒她的名字麼,就說明她還活著。」
說著,抻開五指,展示食指上的戒指,「你的心情我十分明白,紐約也有個姑娘在等著我,因為她,我必須保護好自己,我相信馮姑娘也會為了你保護好自己。」
他卻一個冷哼笑出聲:「她要是有你一半的心,我就謝天謝地了。」
Tim不太明白,認真地問:「人都是整顆心,一半的心,不就死了嗎?」
薑戍年笑著遞給他一杯水,沒接話。
他捧著那杯水,一邊掏出手機去廠外找信號。彼時,馮殊阮將和阿卜麗以及她的駱駝告別,阿卜麗上前和她擁抱,一再請她收下那套長袍,說萬一又露宿在外,好歹也有個保暖的物什。
馮殊阮便不再推辭,脫下手錶送給她:「好好活著吧姑娘,安拉真神會保佑你的英雄和弟弟。」
那內斂的姑娘霎時便熱淚盈眶,用中文連連絮叨著謝謝。
進入相對穩定的艾季達比亞,便有反/對/派提前安排好的車送她去約定好的採訪區。上車後她頭一件事兒便是開機報平安,大使館的人非常高興,一再囑咐她注意安全,又想起什麼,說:「豐華的老闆一直在找你,我昨天就把你的電話告訴他,可他一直沒聯繫上,你先別關機,等我叫他跟你通電話。」
她看了看屏幕上隻剩百分之五的電:「他找我幹什麼?」不等回答,又說,「我手機快沒電了,您幫我轉告他,我下一個採訪地就是豐華,什麼事兒等見了麵再說吧。」
那頭將應允,這邊就自動關機。
接到通知的薑戍年終於鬆下一口氣,看了看窗外的藍天,理了理外套,走了出去。
半小時後,一輛白色皮卡停在廠區門口。馮殊阮下了車,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一邊往裡走一邊掏出錄音筆,那人還在絮叨,伸出手介紹十米開外,站在兩層台階上的男人:「這是我們總經理。」
她一抬頭,猶如晴天霹雷,怔得當場傻掉,握著錄音筆的手還僵在%e8%83%b8`前。就看那人穿一件利落風衣,個頭筆挺,眉目極清,嘴邊似笑非笑,那極小的幅度和記憶中一模一樣。那一刻,她甚至已看見他眼角的細紋,鬢間的髮際,掌心的紋路,還有胳膊上那道萎縮成千萬條褶的傷痕。
她僵在原地,片刻不能動彈,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語:「天吶……」
薑戍年看著她,穿著桃紅長袍,下垂的袖擺闊成一道弧,垂墜的裙邊堪堪挨著鞋邊,那袍子鑲了金花邊,風一吹來,飄飄欲仙。
他下了台階,一步步朝她走去。
那晚被歹徒搶劫後,豐華的留守員工撤到這片高地。此刻晴空萬裡,頭頂是綿綿的雲,山下是雪白的牆廓綠色的頂,遠處硝煙不停,隱約傳來轟烈的爆炸和激劇的槍/聲。
他在這片刻寧靜中已走到她麵前。
她看著他:「你怎麼來了?」
他也看著她:「該我問你,為什麼走了?」又說,「就為了享受槍林彈雨中的快/感,一句話也不留?」
她仍處在震驚中,頓了頓,呆呆道:「我來是為世界和平做貢獻。」
薑戍年扯開嘴角,笑出來,用下巴示意脫險的員工:「我來是為了保障中國人民的安全。」
看見他笑,她的心一下就活了。世事變遷,唯有這人處驚不變,不管滄海桑田,他似乎永遠能夠風度翩翩地再度出現。她本以為,隻要關上心門,那破土的萌芽就會偃旗息鼓,可這個人,竟跨越了一萬五千公裡,將那發了芽的種子帶到她麵前。
她甚至能看清那綠芽上的經脈,像雨水洗過般鮮嫩,在芬芳的泥土間,反射出太陽的光彩。
還說什麼呢,沒什麼可說的。她鬆懈了肩膀,展顏而笑,張開雙臂,撲進了他的%e8%83%b8懷。那強勁的力道,倒叫他猝不及防,往後趔趄一步,隨即亦展了雙臂,笑著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他的佳人,終於歸來。
☆、第三十六章
那是一次大撤離,薑戍年在大使館的協助下,計劃帶領豐華700餘員工從利比亞撤往希臘,再乘專機直飛北京。可當晚班加西港口突發暴風雨,航船不能出行,700餘人在機場附近的臨建住了一晚。
身處異國內亂,有組織照料就像有母親的孩兒,大夥兒扛不住激動,聚在一起唱國歌,聲聲高亢,惹得Tim拍不停。
那臨建是藍色瓦棚木板牆,薑戍年站在房前,笑著看向熱鬧的人群,又吩咐小劉:「你安排一下,五十人一隊,每隊指定一隊長,明兒上船上飛機都讓隊長帶好自己的人,別亂了秩序。」
小劉應著他,又從公文包裡掏出一網兜,那兜裡是拇指大的金黃顆粒。
「這是工地附近的老百姓給的,感謝我們為他們蓋房子。沙漠椰棗,這兒的特產,您嘗嘗。」
他隨手接過,在手裡掂了掂。碰巧Tim舉著相機跑來,看見他手裡的東西,高興地手舞足蹈:「戰爭爆發後,物資一直緊缺,這東西更是有錢都買不著,我都快半年沒吃過堅果了。」
說罷,笑嘻嘻伸手去拿,「薑先生,您真是我的福星,這兩天不僅吃著肉了,還有堅果吃。」
卻被他堪堪躲開。
接著他打開網袋,抓了幾顆椰棗遞給Tim:「這玩意兒傷牙,吃多了不好。」
Tim大驚:「它能止咳潤肺,很好的。」
薑戍年卻不理他,拎著半包果實去碼頭了。
這外國佬不明就裡,向小劉哭訴:「薑先生是怎麼了,昨天還讓我吃肉,今天怎麼吃他幾顆棗就不行了,肉可比棗貴啊。」
小劉笑著拍拍他的肩:「他還分給你幾顆,我可是一顆也沒有。」
那碼頭停著兩艘客船,半亮的燈塔立在水麵,隱隱照亮蔚藍的海。那會兒已接近淩晨,暴風雨已
經停了,他走到她身後:「在幹什麼?」
馮殊阮指了指天際:「看星星。」又問他,「都安頓好了?」
他挨著她坐下,將手裡的網袋遞給她:「差不多,明兒天一亮就出發。戰爭物資緊缺,這玩意兒有錢都買不到。止咳潤肺,你嘗嘗。」
她掏出一顆塞嘴裡:「既然有錢都買不到,那這是從哪兒來的?」
「小劉給的,說是工地附近老百姓送的。」
她又說:「這麼稀缺的東西,他怎麼不吃。」
他張口就來:「男人都不愛吃這。」
說罷,再沒別的話,就那麼目不轉睛看著她。■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馮殊阮被他看得不知所措,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吃著棗含糊著問:「你看我幹什麼?」
「看你是真想跟我回去,還是又有什麼瞞著我。」
「我要是不想跟你回去,還來這兒幹什麼?」
她盤%e8%85%bf坐在地上,手裡掂著蜜棗,一派休閒自然,倒像個來度假的。
薑戍年看著她:「以後不管去哪兒,都提前告我一聲,省得我跟一沒頭蒼蠅似的發了瘋。」又說,「稍微沾點兒關係的你倒知道道別,跟我這兒卻一個字兒不說,我對你就一點兒不重要?」
她嚥下嘴裡的食物,歪頭看著他笑:「薑先生這麼沒自信,何苦大老遠跑這一趟?」
他眼睛一亮,揚了揚眉:「這得多虧馮小姐提醒,不然來不來還不一定。」
說著,從兜裡掏出個穿綠衣的胖頭公仔。
「我去。」馮殊阮驚訝,「你竟然隨身攜帶。」
他捏了捏胖公仔的大耳朵:「你跟別人道別,不過嘴上一句話,跟我這兒雖一句話沒有,卻送了
一禮物,關鍵是這禮物還隻有我倆能懂,這不是提醒是什麼?」說罷,笑意盎然看著她,「你也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她看著平靜的水麵,紅暈從脖頸爬到耳根,襯得那瑩潤白肌剔透嬌人。一把年紀被他一句話弄得跟一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似的,薑戍年愛極了,伸手攬過她的肩,把人抱進懷裡。
因擔負七百餘人性命安全的重任,後半夜他也不敢踏實睡,枕著薄單望著屋頂,聽時不時從遠方
傳來的警報轟鳴。
大多人已經睡下,四周很安靜,大風嗚咽著刮得物件辟啪響。半晌,他出聲道:「阮阮?」
床上的人沒有回應。他轉過頭,從地上起身,看她躺在破舊的木板床,後頸枕著阿卜麗送的長袍,薄被上蓋著他的外套。碼頭的廣照燈穿過薄板縫隙照進來,照著她平靜的神態,長翹的睫毛,還有均勻起伏的%e8%83%b8膛。
原是睡著了。想當初在他家非得搬傢俱擋著窗才能勉強入眠,這會兒風餐露宿,炮火就在跟前,
她卻睡著了。終於睡著了。
薑戍年笑了笑,附身親了親她,摸摸她的臉又理了理頭髮,最後掖了掖厚實的外套,才又重新躺回去。
昏暗中的馮殊阮翻了個身,麵朝陳舊的板牆,那晶瑩的淚便從閉合的眼角淌出來,她也沒睜眼,暗暗嚥了口氣,感到喉頭緊得發疼。
曾經走荊棘,睡沙漠,在交火區和炮彈周旋,吃不飽也穿不暖,她都沒覺得有什麼。這會兒睡在
床上,有人守在跟前,替她加衣蓋被,怕她挨餓受凍,她竟忽然很想哭。
也不是沒被愛過,隻是跨越千山萬水都不曾放棄的愛,她未曾感受過。無人庇護時,活得像具鎧甲,有人嗬護時,便成了無殼的蝸牛,人會忽然之間變得很軟弱,大概也是因為愛。
她掩在那件大衣裡,就像找著殼的蝸牛,將一切感懷悄悄散發至每個細胞,融入流淌在身體的血液,終於沉沉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誰說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