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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檢閱官 北山猛邦 4766 字 1個月前

也不曾發生過受人矚目的大案件。

本來發現可疑的屍體,必須要向警方通報。但在這個封閉的小鎮裡,孩子們連這種事都不放在心上。他們不是不知道警察,而是不懂得什麼叫「犯罪」,所以也沒有對應之道。

「沒有讓大人知道嗎?」

「沒有。因為大人們都討厭屍體。」

「討厭?」

「雖然表麵上裝出不想理會的樣子,但其實大家都很害怕屍體。因為害怕,所以裝作不知情的樣子,努力告訴自己,它與自己無關。我們的生活四周不能有屍體──因為大人們知道屍體預示了自己的死。我們連屍體是什麼都不太清楚,怎麼可能知道呢!」

逃避死亡。

我們的時代充斥了太多死亡,因此才不斷地想逃離它。這個小鎮一定是死裡逃生的人們最後存活下來的地方。但是,他們不管再怎麼逃,死亡還是冷不防地找上門來。我們經歷過戰爭造成的巨大傷亡後,又眼睜睜看著天災奪走大部分人的性命。因此,害怕死亡的心情,連我這種小孩也都能深切體會。他們因此避諱屍體,不許它在自己的世界中出現。

這不是此鎮特有的感覺,應該說這是我們這整個時代所共同的看法。對我們而言,死亡是天災產生的,例如洪水、海嘯、颱風。在天然災害中犧牲的人在世界各地不斷增加,它的破壞力和殺傷力超乎人類的想像,讓我們陷入無力可為的境地。無頭屍體的出現,說起來還比災害中死亡的屍體要好些,因為更悲慘的屍體還不知有多少。就算是現在,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大量的屍體等著腐朽。

「後來,屍體怎麼樣了?」我問道。

「不知道。第二天我再去時已經不在了。可能是有人搬到別處去了吧?還是燒掉了,或是埋在墳堆裡。」

「這個鎮有墓園嗎?」

「沒有。所以我現在說的墳堆,是指有心人自己挖的。鎮裡的人死後怎麼處理,我不知道。雖然我還沒有參加過葬禮,但聽說屍體會立刻火化,骨灰撒進河裡流走。屍體不可以留在這個世上,多一刻都不行,我想不少孩子都沒看過屍體。我第一次見到的屍體少了頭,所以感覺有點可怕,不知道真正的屍體是什麼樣子。」

「結果那具屍體到底是誰的?」

「誰知道。因為沒看到臉嘛,而且沒了頭。別的孩子說,可能是幾天前從鎮上消失的那個人吧。」

「還見過其他失蹤者的屍體嗎?」

「我沒見過,但好幾個人都曾見過,我聽別人說的啦。」

人會消失的小鎮。

在森林發現的無頭屍體。

還有避諱死亡和屍體的居民。

我想起鎮民對我投射的陰沉視線,在這種瘋狂的地方,或許都把外人當作災難使者吧。雖然表麵上,這是個寧靜的小鎮。

「對了,有件事我很好奇……」我吞吞吐吐地說。「你父親說的『偵探』,你認識嗎?」

「唔──」悠裡的表情明顯暗淡下來。

「這個鎮有『偵探』?」

「有吧。」悠裡看著地上說,「我猜。」

「真的?」我不覺提高聲調,「告訴我『偵探』的事。」

我請求悠裡。他露出猶豫的表情,瞥了一眼窗台,才轉頭看我。

「你今天累了吧?克裡斯,好好休息一下。」

「我不累,所以──」

「明天再說。」悠裡打斷我,「我有件東西想給你看,跟『偵探』有關的東西。看了以後再說。」

「給我看的東西?」

我一頭霧水,但是再追問下去恐怕會讓人厭煩,所以順從地點點頭。

「今天晚餐的時間是七點。我會用電話提醒,你可以先去睡一會兒,我覺得你好像沒睡飽呢。」悠裡又恢復開朗的表情,「對了,克裡斯,你身上有股海水的味道,好好洗個澡吧。房間裡有簡單的衛浴,讓你隨意使用。」

我依他的話回到房間,再次沖了個澡,回床上休息到晚飯時間。晚餐是用山菜做的日本料理,久違的豐盛餐點,讓我儘管不怎麼餓還是胃口大開。晚餐十分可口,隻可惜悠裡、老闆和大廚好像都在忙,沒有上餐桌,成了我一人獨享的晚餐。

說不定我還沒有被這個鎮完全接受。

這小鎮有「偵探」存在。

──原來真有「偵探」這種人?

說起「偵探」,它是「推理」消失前最重要的角色。「偵探」是秩序的象徵,正義的象徵。他能將零碎不可解的謎題重新組織、恢復原貌,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有時他勇於抵抗手持兇器的壞人,有時解救受災受難的人民,這是推理小說黃金時期到末期出現的種種偵探麵貌。在焚書時代,他們曾被視為一心赴死的狂人,但在這個死亡慘烈的時代,又有誰能像他們這樣勇敢地迎向死亡呢?

曾經,「推理」中描寫了各種形態的「犯罪」。「推理」中記載了人可能犯下的罪惡種類。死、暴力、惡意、詭計……推理會將它們時而以荒謬、時而以複雜的謎呈現出來。在那個將死亡和暴力當作娛樂來消費的時代,確實是如此。

然而,現在,包含「推理」的所有書籍文物都逸失了。

時代不再寄望於書了。

戰爭和大規模天災,耗損了大量的鋼鐵和人命,於是自然把罪歸咎到提醒人死亡和暴力的書本上。當局下令不準讀也不準出版,焚書的時代就此開始。書無法抵抗,既然被斷定為有害,就隻有被燒成灰的分。

人類殺害彼此、傷害彼此,搶奪別人財物等犯罪的行為,都因為焚書形成的效應而變得幼稚化,也容易被檢舉。不久,犯罪的人、案件逐漸減少,書本的禍害造成罪與罰的社會,也漸漸蛻變為理想的、誰也不會受傷的世界。「犯罪」這個字眼失去了意義,改變了麵貌。到了我們這個時代,所有的「犯罪」都不再存在。

不過,因為案件減少,警方的能力趨弱卻是不爭的事實,很多時候都不具有即時直驅現場的機動性。由於人數有限,因而管轄區域非常遼闊,想來這個鎮也沒有警察署吧。所以孩子們連警察都不知道。沒有必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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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書是從英國開始的,自工業革命開始的時代因而結束。

焚書讓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現在隻有一小部分的人還記得愛倫坡或柯南.道爾等作家的名字,他們的作品是最先被燒毀的對象。原因顯而易見,他們的作品充滿死亡和暴力,被視為焚書的指標也不為過。輕率的死亡、遊戲般的犯罪、蠻橫的暴力,人人都害怕這些行為在人群間傳佈。焚書並不是政府獨斷獨行,至少在英國,幾乎是國民眾望所歸。他們希望如此一來真正的和平才會降臨。

在那個時代,我們所知的「推理」概念還不太明確,最多也隻是指標性的,將柯南.道爾等代表維多利亞時代的特定書本,列為有害讀物。

不久後,不隻是有關死亡、暴力、犯罪,連描寫情感動搖、衝動、強烈意誌等的讀物也成了焚書的對象,規定有害的範圍在曖昧不明中擴大。事實上,所有的書都成了焚毀的對象,擁有書就被視為有罪,一旦發現就當場燒掉。

據說,一九六〇年代後期,書就被逐出了歷史,那時候正好廣播、電視等資訊媒體方興未艾,再加上利用磁性的紀錄媒體不斷進步,書本不再是必需品,是不是這樣的時代背景造成這種結果,我不知道,畢竟我們這個時代的人無法理解,書本曾經是媒體的一部分。然而,從某種層麵來說,或許可說是科學發展的必然流程。廣播和電視既然成為優越的媒體,它之前的古老型式──也就是紙──被排擠出去也是理所當然,至少我是這麼想的。就像蒸氣火車發展到電力火車後,前者就被驅逐一樣。

但是──

在這個不懂「推理」為何物的世界裡,若是有人從應已消失的「推理」中得到知識,偷偷地利用它達到自己目的的話──人們是否能瞭解這種「犯罪」型態呢?

不隻是「推理」,這還揭露出焚書的另一麵。那就是知情者與不知情者的明顯差距。因此,在不知情者的世界裡,知情者能佔有優勢。

關於「推理」的種種知識,是父親告訴我的。父親記得福爾摩斯、克莉絲蒂的名作,從我年幼時就說給我聽。父親是英國海軍軍官,在我上教會學校四年級時,他搭乘潛水艦在北海沉沒殉職。

父親說的故事中一定會出現「偵探」,或許,我記憶中對「偵探」英雄式的印象,與得到海軍英雄獎章的父親互相嵌合。所以,對我而言,「推理」是英雄傳,「偵探」是正義的。

在這個失落的世界中,還有「偵探」的存在。

在這個鎮上……

我在「偵探」的夢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悠裡的晨呼叫醒我。推開窗,一股沁涼的朝霧無聲無息地流淌進來,令我渾身打了個寒顫。快速換了衣服往食堂走去,坐在椅子上等了一會兒,一個男人穿著雪白圍裙,端了麵包和沙拉走出來。看樣子他就是大廚,留了濃密的落腮胡,頭髮剪得短短的,五官像獵人般銳利,一點也不像手藝超群的大廚師,曬得黝黑的健康膚色則與白色圍裙恰成對比。

「聽說你是從英國來的?」他不分輕重地大力拍打我的肩說,「聽說英國的食物很難吃。正好,我做的菜也不算美味啦,跟你正好成絕配吧。哈哈哈。」

這嗓門大得清晨聽起來特別刺耳,我擔心鎮上的人會不會皺著眉被吵下床。

「聽說你把悠裡從雨中帶回來?很好。最近已經很少有像你這麼熱心的人了,你們好好相處吧。悠裡就跟我的兒子一樣。我的親兒子如果還活著,現在正好跟悠裡一樣大。什麼?這種事很常見嘛。不過,有個日本朋友也不錯吧?」

麵對薙野的滔滔不絕,我隻能點頭如搗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