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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檢閱官 北山猛邦 4692 字 1個月前

你對這個世界沒有一絲疑慮。」

疑慮這兩個字在釧枝心裡漾起了漣漪。的確,小時候她對自己周遭的環境感到很多疑問:躲避海嘯、洪水相繼的侵襲,宛如喪失感情的大人們,無人出入的小鎮、隻播放安全訊息的廣播。但隨著年歲漸長,他慢慢不再在乎這些事。廣播告訴他,這些事不足為奇。

經歷戰後兵荒馬亂的時期,人們靠著收音機完成基礎教育。經過充分審查的廣播,是國民仰賴的資訊來源。對他們而言,收音機是生活必需品,鎮裡的每個人都會隨身攜帶一個小型收音機。那是證明小鎮與外界還有聯繫的唯一管道。

孩提時代,釧枝也曾對訊息的單向發佈感到疑問,也認為訊息的審查毫無道理。但是,最後他還是習慣了。把耳機塞進耳朵,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年三百六十五天地聽廣播,自然而然就變得稀鬆平常。即使新一代的資訊終端設備已開始普及,但輕便的收音機仍然是使用的主流,廣播也依舊傳送著。

收音機裡那些訊息難道有假?

光是思索就令他疲憊不堪,因為一旦開始懷疑就是個無底洞。如果審查者播放的都是對自己有利的新聞,那他們刪除的才是真相嗎?然而,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謊言呢?他越想便越分不清現實與非現實的界線了。說到底,這世界的歷史不也是成立在巨大的刪除上嗎?不能再想下去。隻要繼續順從,接受統一的訊息就行了。這樣一來,神經變得遲鈍,心也會麻木了。

但是,她的話的確很教人心驚。廣播中從來沒有提到無頭的屍體,也沒說過消失的小屋和「偵探」。這就是現實的可怕,它明明是真實的,卻是荒誕的。

最荒誕無稽的事,莫過於她在森林深處遇到的牆。

這個小鎮真的隻是一個迷你庭園嗎?若是這樣,天空的盡頭在哪裡?月亮是從什麼地方升起來?收音機裡有教過我們這些嗎?有的,它教過,所有人在小學自然課都學過。但是,如果收音機說的是假的呢?如果它把重要訊息都刪除了呢?

真相在哪裡?

釧枝實在無法相信,小鎮被一麵牆所包圍的說法。因為,釧枝在海邊長大,為了躲避海嘯才來到現在的小鎮,那是在認識她很久之前的事。釧枝是從外地來的人,他出生的小城現在已沉在海底了。被不斷上升的海岸線逼得逃離家園、來到山上的人,在現在這時代並不算少。

所以釧枝很確信,這個小鎮並沒有被牆包圍,也不是像迷你庭園那樣的牆中世界。

那麼,她在森林盡頭遇到的牆會是什麼?最簡單的解釋是,她在逃離「偵探」時,不知不覺走進一間廢墟,碰觸到房內的牆壁。或者,也有可能殘留在森林裡隻剩下內麵牆壁的廢墟。

反正一切都是妄想。

連她都有點精神錯亂起來。

但是,非現實的部分從哪裡開始,又到哪裡結束呢?

「妳錯了,我們沒有被關住。」釧枝無力地低喃。

「錯的是你們。」女孩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還不懂?我所遇到真正可怕的玩意兒是什麼。好,我就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秘密。」

雨聲停了。

或許雨早已沒在下了,也可能從一開始根本就沒下雨。哪個才是對的呢?

「我在森林盡頭遇到牆的時候,便一切都懂了。那座牆之外,是虛無。」

「虛無?你是說牆的另一側什麼也沒有?」

不可能。釧枝拚命地否定。自己是個從外地搬來的人,外麵的世界不存在?世界隻在庭園裡告終嗎?

「我們失去了過去,也失去了未來,但還殘留著希望,畢竟,我還能碰到牆。」

她微笑了。

但那抹微笑絕無僅有地,預示了她的死期。

說完那些話後不久,她便失蹤了。

那天,釧枝一如往常在工作的休息時間去到她家裡。釧枝與她以前在同一所工廠工作,他們製作的是大機器運轉時需要的小零件。機器零件又圓又小,彷彿吹口氣就會飛走,但這些零件到底用在什麼機器上,釧枝並不清楚,而且也沒有必要知道。

釧枝總是在午休時分來她住處。那一天從前一夜起便長雨不斷,是個惱人的日子,去到她家時,門並沒有上鎖。

打開門,向裡麵呼叫她的名字,沒有回應。她的屋子裡有一種獨特的繃帶味,釧枝說了聲「抱歉」才走進門。

這棟屋子說是簡樸,還不如用「空空如也」來得更為恰當,但現在連屋子的主人都不知去向。床上留著前一刻還有人躺過的氛圍,但已無一絲餘溫。釧枝打電話給工廠,確認她是否有過去,但好像沒有。釧枝拉開窗簾,望著雨水浸濕的室外景象,到處都沒有她留下的痕跡。

釧枝待在她房裡等待。天黑了,雨越來越大。釧枝這才領悟,她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她在這個單調乏味的房間裡唯一留下人跡的床上坐下,凝望著這個除了寂靜外什麼也沒有的空間。房間的空氣很清新,她深吸了一口,聞到了死亡的氣味。

失去了她,才第一次感覺到痛心的愛。這份感情她遺忘已久了,為什麼會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呢?回憶起來,她發現兒時確實存在過的種種情感,現在都丟失了。釧枝無意識地抓緊手邊的床單,想把摸得著的任何東西都撕得粉碎。然而,她並沒有這麼做,因為年幼放任感情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且最主要的是這個房間沒有任何可以破壞的東西。她離開的方式太過井然有序、太美,令她感到悲傷。

釧枝逕自躺下,把臉貼在床上,回想她的種種,探尋她的體溫和味道,但什麼也沒有。原本釧枝就不記得她的體溫和味道,她記得的隻有繃帶獨特的氣味和藥味。

她從小就是個不正常的人,她的言行舉止在鎮裡的孩子們看來,大多顯得怪異。但是,隻有她接納了他這個外來移民之子,雖然她根本不清楚釧枝的外來身分,兩人是自然而然漸漸走在一起的。

從小到大一直沒分開過,但現在她去了哪兒呢?

他忍不住開始想像。是森林,她莫非是到森林的深處,再一次確認世界盡頭的所在?釧枝想像著她說過的牆。比方說,可以把它想成是中世紀人們相信的地心說,星星繞著盤上的大地周圍運行。盤子大地的邊緣有斷崖絕壁,盡頭便是地獄。海水從絕壁永不停歇地奔騰而下。她所說的盡頭,或許就類似那樣。換句話說,古人說的斷崖絕壁就相當於那道屹立的牆,她說她是在森林裡看見的。

據她說,「偵探」是迷你庭園的管理員,她的理論是,偵探偶爾會走出森林,製裁鎮民是為了減少人口。迷你庭園有限定居住者人數,一旦人口超過這個界限,就得從中挑幾個人殺掉。

據她所言,徹底管製大眾媒體,是為了不讓住在裡麵的人發現這一點。為了幫鎮民洗腦,讓他們相信早不存在的外界還正常存在著,所以才播放電視、廣播。鎮民全心依賴廣播。電視雖然也有影像,看起來比廣播更具體,但所有的新聞畫麵,都給人做作的印象。釧枝原本以為那隻是因為經過審查的關係,但如果照她的說法,這一些都是刻意製造的。

真正的本質在哪裡?

眼睛所見的事物現在逐漸成為不確實的虛像。自己所知、所見、所接觸的,包括連語言的意義也都──Ψ思Ψ兔Ψ網Ψ

不能再想下去。

釧枝在她床上換個姿勢仰躺,凝望她往日注視的屋頂。她究竟在那裡馳騁過什麼樣的妄想呢?迷你庭園的說法,一時間實在難以置信。他可以一笑置之地說,那都是沒有根據的妄想。

第一,釧枝是外地人。他從鎮外搬進來,所以瞭解鎮外的事。他知道世界不可能隻留下這個小鎮獨存。但是,照她的說法,這也不過是被洗腦的看法。

迷你庭園全都是她的妄想,一定是的。

不過,就算是妄想,她的想像力還是極具說服力。在遠離想像和創造的生活中,她果然天賦異稟。雖然並不是沒有人質疑過「偵探」的存在,和這個封閉的小鎮,但能發表出像樣推測的,隻有她一人。

釧枝回想起她的身影,當她在眼前時什麼都沒想過,但現在她的長髮、不服輸的眼神,羞怯而嘲弄的口氣、弱不禁風的身子,她的一切都讓他喜歡。雖然現在察覺已經晚了。雙目失明,臉上包著一圈圈的妳,就因為在森林盡頭完成了妳的妄想,才使妳看起來更接近完美吧。

黑夜過去,沒有人對她的失蹤表示關注。雖然她的朋友本來就不多,不過基本上鎮裡的人對別人都採取不乾涉的態度。

得去找她才行。

她一定在森林裡。

釧枝決定進森林一趟。

尋找她的下落雖為第一目標,但他也想親眼確認她在森林裡遇到的東西。消失的小屋、無頭的屍體,還有「偵探」與森林盡頭的牆。尤其是她失明後遇到的那麵牆,隻要自己去看看,這個謎題不就能簡單地解決了嗎?

進森林之前,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在自警隊任職的朋友。他對釧枝說的故事嗤之以鼻,倒是很擔心進森林這件事。然而,他並沒有阻止釧枝,也沒有給任何具體的忠告。釧枝提到無頭屍體,但朋友隻露出「那又怎樣」的表情。

下著小雨的清晨,釧枝披上有帽兜的雨衣,一手拿著手電筒進入森林。此時,釧枝無意識地想到,自己或許再也回不來了。濃霧形成的暗影,立刻在四周彌漫開來。

小雨聲是森林的低語──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乖乖回到別人為你設定好的日常生活就好了。

手電筒的光向前射去,彷彿這樣就能切開黑暗。

釧枝一開始便在看得到森林出口的堅實老樹幹上,綁了防水膠帶。把膠帶卷放進背包裡,讓它自動放出來。如果在森林裡迷了路,就可以沿著膠帶走回去。

在廣闊的森林中要找到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不過如果今天找不到,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