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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會小學就在福音堂後麵的院子裡,舒眉領著江澈往外走,要麼從院子裡繞出去,要麼直接從教堂裡穿過去。她隨意選了一條路,領著他進了教堂穿行。走到教堂正廳時,他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長方形的教堂正廳很大很深,裝飾繁複華麗,氣氛莊嚴肅穆。穹頂與拱頂全部用彩色玻璃馬賽克鑲嵌了天使或聖徒像,有著神秘的宗教氣氛。時值黃昏,夕陽的餘暉透過廳堂一側的的拱型花窗照進來。鑲在窗上七彩玻璃,將原本金色的陽光過濾成為七彩光束,夢幻般地四散流動著。

仰起頭,江澈凝視著頂穹上方的天使圖像,感覺到一種近乎米幻的宗教氛圍。他情不自禁地輕聲問身邊的舒眉:「你相信這些嗎?」

舒眉沒聽懂:「相信什麼?」

「就是這個世界上有上帝、天使什麼的,你相信嗎?」

舒眉先回頭確認一下是否有其他人在場,然後才小聲說:「老實說,我是無神論者,並不相信這些了。但是這話千萬不能讓約翰神父聽見,他會抓狂的。」

江澈淡淡一笑:「我也不信。如果真有上帝在懲惡揚善,有天使在守護好人。那麼有很多人……也包括像我這樣的人,早就都已經下地獄了,不是嗎?」

「嗯……其實你還好了,也不是那麼該死了!不過……你有沒有殺過人啊?」

舒眉小心翼翼地向江澈求證這一點,他淡淡然地不答反問:「你問這個幹嗎?我有沒有殺過人跟你有什麼關係?」

「這……」

舒眉不知道怎麼回答江澈才好,如果又像頭回見麵時那樣直統統地對他說,因為他七十八歲的兒子在2015年的南京告訴她,他會是她在民國結婚生子的對象,是她的未來老公,所以她想盡可能地瞭解他。他肯定又會把她當成瘋子看待吧?

想了想,舒眉隻能改口問另一個問題:「對了,那天在中央飯店的西餐廳,你走的時候跟我說了一句英文,發音居然是很純正的美式英語。誰教你的呀?」

這個問題江澈倒沒有迴避,隻是稍微沉默了一下才開口:「我爸爸教我的。他考上過庚款留學生,曾經在美國留學三年。」

「啊!」舒眉吃驚得無以復加,「這麼說你還是書香門第出身了,那怎麼會……現在卻……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總之世事無常。」

江澈草草地一語帶過,不願深談自己的過往。隻是說這句話時,他一向神色清冷缺乏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傷感之色,聲音也滿是傷感。

舒眉還想試著多問幾句,看能不能打開江澈的話匣子。可是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已經匆匆轉身離去,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堂門口。

江澈走出教堂大門時,有一個姓張的雜役正準備走進來。見到擦身而過的江澈,他臉上的表情頗為驚奇,嘴裡還不知嘟噥了一句什麼話。

舒眉注意到了這一點,馬上招手把張雜役叫過來詢問:「張老伯,剛才看見出去的那個人時,你為什麼很驚訝的樣子啊?難道你認識他嗎?」

張雜役點點頭說:「算是認識吧。我以前在一家洋行當過幾年雜役,那時候他爸爸是洋行唯一的一位中國經理。江經理據說是留過洋的人,洋文說得那叫一個溜哇!連一雙兒女都小小年紀就跟著他學會了說洋文,讓人聽了稀奇得不行。」

「是嗎?這麼稀奇的事,那你得跟我多說一說才行啊!」

舒眉剛才從江澈那兒問不出來的前塵舊事,沒想到卻意外可以從一個雜役嘴裡聽到。她馬上拉著張雜役盤根問底,終於大致打聽明白了江澈前半生的歷史。

☆、10.第十章

從福音堂出來後,江澈沒有直接開車回金鑫保安會。

他獨自駕著車去了紫金山巔,看著山下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眉宇間浮現一片悠遠又傷感的回憶之色。之前在福音堂與舒眉的一番對話,讓他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了往事一幕幕。

江澈的父親江紹軒是一位寒門子弟,家境雖然清貧,父母卻極為重視對獨子的教育,賺的錢幾乎都用來供他讀書,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高中狀元光耀門楣——當時還是大清朝的天下。長大後,儘管他未能如父母所願高中狀元,卻在1909年考上了庚款留學生。十分榮耀地成為大清朝第一批踏出國門遠渡重洋學習西方先進文明的公派留學生。

在美國鍍了三年金後,江紹軒一回國就進了清廷的總理衙門當差,專門負責洋務。可是第二年大清朝就覆滅了。總理衙門的差事雖然幹不成了,但是那年頭像他這樣精通洋文洋務的人是不愁找不到工作的。他帶著家眷剛自京城返回家鄉南京,馬上就被一家洋行慕名請去任職。工作穩定待遇優厚,養活一家四口完全不成問題,日子還過得很滋潤。

那段日子,在江澈的記憶中每一幀畫麵都是幸福的、美好的。父母十分恩愛,也十分疼愛一雙龍鳳胎兒女。他和姐姐江澄從小吃穿用度都十分精細考究,得到父母無微不至的照顧與悉心培養。江紹軒不但自己教兩個孩子說洋文,還特意請了洋教師教兒子彈鋼琴,教女兒跳芭蕾舞。在父親這棵大樹的庇護下,他們姐弟倆過著與當時的中國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可是,父親這棵大樹卻在江澈九歲那年出了問題。那一年江紹軒被診斷出患上了肝硬化,並且病情持續惡化。儘管妻子謝素蕖不惜重金為他四處求醫問藥,甚至還為此不惜抵押了房子。然而纏綿病榻一年後,他還是英年早逝了。

丈夫一死,頂樑柱一倒,整個家就垮了!謝素蕖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女搬出原本居住的高級公館,另租了一間簡陋的小屋住下。

謝素蕖本是北京一戶官宦人家的女兒,因父母早逝在舅父家寄養長大,受盡了舅媽的冷眼。不過,儘管是寄人籬下的生活,吃穿用度卻從不用她自己操心。嫁給江紹軒隨他來到南京後,也一直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前半生一直養尊處優的深閨婦人,缺乏**生存的能力,隻能靠變賣所剩無幾的家產艱難度日。日子越過越窮,越過越苦。

江紹軒剛去世的時候,還有一些親友們會出麵幫襯一下。可是人情淡如紙,日子一久人家慢慢地也就膩煩了。俗話說救急不救貧,一時救個急可以,一直救下去可不行。尤其他們孤兒寡母三張嘴,這個無底洞可不是那麼好填的。

等到實在沒有家產可賣後,謝素蕖不得不幹起了幫人縫補拆洗之類的粗活,拚死拚活地賺錢努力養活兩個孩子。可是這個節骨眼上,江澈偏偏又在馬路上被車撞了,雖然看上去沒什麼外傷,卻一直昏昏沉沉地睡不醒。她哀求一位昔日相熟的醫生過來看過後,說是估計腦子裡有傷,最好趕緊送洋人的醫院治療。

可是謝素蕖哪有錢送兒子去醫院啊!她也借不到錢,這兩年親友們早被她借遍了,看見她來了都閉門不應假裝沒人在家。這時候,附近一個專為人牙子充耳目的饒媽媽,消息靈通地找上門來,花言巧語地勸她賣掉女兒為兒子治病。△思△兔△網△

饒媽媽說,她知道有好幾家公館想要買女僕,都在托她幫忙物色伶俐的小女孩;又說那些公館的太太老爺都是善心人,對下人如何如何仁慈;還說賣身契雖然會寫明終身死契,但是隻要她掙了錢,大可以再去求善心的老爺太太們把女兒贖出來了。

謝素蕖雖然捨不得女兒,但是事實擺在眼前,如果不賣女兒,兒子沒錢治病可能會死。隻有先把女兒賣了換錢,才能挽救兒子的小命。為了保住江家唯一的一條根,她最終不得不狠下心,答應賣掉女兒江澄換醫藥費。並自我安慰地想,以後自己拚命賺錢,哪怕豁出去當暗門子,爭取早點把女兒贖回來就是了。

就這樣,饒媽媽當天就趁熱打鐵地帶走了江澄,給謝素蕖留下了一百塊白花花的銀元。十二歲的江澄走得一步三回頭,稚嫩的小臉蛋佈滿淚水,聲音也滿是哭腔:「媽媽,您要早點來贖我啊!」

謝素蕖的心幾乎都要碎了,淚流滿麵地向女兒保證:「澄兒,媽會的。等弟弟的病一好,媽就馬上想辦法籌錢去贖你。」

江澈被送進醫院後,經診斷是腦震盪,住了幾天院後就基本恢復可以出院了。兒子一沒事了,謝素蕖就馬上跑去找饒媽媽。她想問清楚江澄被賣去了哪一家公館裡,打算去看一看女兒,求一求老爺太太們答應她將來贖人的事。

饒媽媽卻答得支支吾吾的,實在被追問得煩了,才換了一副嘴臉似的凶巴巴地說:「賣都賣了你還問那麼多幹嗎?閨女已經不是你的了,已經被人牙子帶去南洋了。」

謝素蕖如雷轟頂,顫唞著嘴%e5%94%87問:「帶……帶去南洋做什麼?」

饒媽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打開天窗說亮話:「帶去南洋當鹹水妹了!這個閨女你就當從來沒生過吧。」

謝素蕖當場就噴了一口血,人事不省地暈倒在饒媽媽家。

短短兩三年的時間裡,謝素蕖的生活發生了天旋地轉的變化。丈夫的死,終結了她人生光風霽月的前半生。昔日養尊處優的洋行經理太太,淪落成為底層的浣婦與縫窮女工。生活的艱辛曾無數次讓她感覺再也撐不下去了,完全是一雙嗷嗷待哺的兒女才讓她努力堅持了下來。

可是現在,她和丈夫當成掌上明珠般一點點潤大的寶貝女兒江澄,竟被可惡的人牙子販去南洋當鹹水妹。她才十二歲呀!還是花骨朵似的年齡,怎麼禁得起那樣的摧殘折磨?這個沉重的打擊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早就心力交瘁的謝素蕖一下子就垮了!

那晚,謝素蕖是被饒媽媽叫人抬回去的。她病了整整三天,昏昏沉沉地說了三天胡話。醒來後依然是滿嘴胡話,太過強烈的精神刺激讓她瘋了!每天都瘋瘋癲癲地往外跑,說是要去找女兒,女兒在等她把她贖回家。小江澈為此不得不把整日整日地將母親鎖在屋內,否則她一跑出去就不知道怎麼回來了。

謝素蕖一瘋,十二歲的小江澈就沒人照顧了,他還得反過來照顧瘋癲的母親。一開始,還有治病剩餘的幾十塊銀元可以讓母子倆度日。等到銀元全部花光了,年紀太小沒有謀生能力的江澈隻能靠外出乞討度日。他每天出去要飯,要到了食物就帶回家和母親一起吃,要不到就母子倆一塊挨餓,日子過得饑一頓飽一頓的。

而更悲慘的遭遇還在後頭,因為謝素蕖租下的小屋房租是半年一交的。等到又要交房租的日子時,小江澈根本交不出租金。無論他如何苦苦哀求,房東是絕不會把可以生財的房間用來做慈善的,於是母子倆被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

失去了棲身之所,小江澈就沒辦法看緊精神失常的謝素蕖。頭一晚他們在一個橋洞下露宿時,一覺醒來的小江澈就發現母親不見了。雖然他發瘋似的跑遍南京城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