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司寇淙一直在建業,並非是他所願,也並非是裴雲之所求。
而是雍王讓他前來。
當然,也是因為瓊州水軍暫時並無用處,司寇淙也沒什麼要事做,便在雍王召來幾人隱隱透出監察裴氏之意時,他自告奮勇了。
雍王並不知二人情誼與謀劃,此行讓司寇淙送裴雲之去洛陽,便是要他貼身去監察裴雲之。
司寇淙是真的不明白裴雲之近來到底在打算什麼。
又是在雍王生辰宴上殺了雍王還未做處決之人,又是向雍王直言自請領裴氏私兵前去追剿櫟王在北地的母族勢力。
“不便告知。”問題太多了,裴雲之蹙了蹙眉。
手中碾茶的動作緩而又緩,如他心緒琢磨不透。
“算了,愛說不說。”司寇淙也不逼問。
當然,也逼問不了。
他隻聳了聳肩:“真不知道你這麼希望溫匡壽趕快登基是圖什麼,無論是兩王爭權還是三王奪位,如今勝算最大的便是溫匡壽,你這般急切瞧著是兩年三年都等不起了……你可要想好,你這樣繼續下去這條路不會太輕鬆。”
“若你現在讓我折回建業,也許你今年歲除還能好好在洛陽與%e4%ba%b2人團聚美滿。”
不止今年,明年也是。
囂張的、不受控製的臣子。
還是裴氏臣子。
溫匡壽即便允諾了三公之一,但不會讓他活長久的。
或許裴氏也會萬劫不複。
走在懸崖的繩索上,裴雲之如若返回,尚還來得及。
“不用。”
*
裴氏的私兵整船起航還需得一些時日,於是司寇淙就這般與裴雲之在洛陽歇腳。
待去了裴氏主宅拜見了裴父裴母,出來時,司寇淙感歎。
“伯父伯母瞧著極其溫厚,養出你庶弟那般浪蕩子不奇怪,倒是你,怎的古板又冷漠?”
“難不成不是%e4%ba%b2生的?”
司寇淙口氣帶著不正經,裴雲之便也沒計較。
隻道:“我自幼在祖父膝下長大。”
“裴禦史?”
司寇淙幼時沒怎麼出過瓊州,除了兵卷更是沒怎麼聽過學,便不似世族子那般認得各地世族以及曆任官員。
不過他記憶裡好似是有這麼個人。是少時寫信給他阿父送來裴雲之的落款。
禦史大夫,裴少辭。
“祖父已然告老還鄉,稱裴家主罷。”裴雲之抬步跨過朱門檻。
裴少辭雖然致仕,但如今裴氏郎主還是他。
裴雲之自幼被接去,便是為了未來將家主之位傳與他。
話間,二人正準備上馬車。
隻是司寇淙上去時,一個侍從忽叫住了裴雲之。
“長公子,請留步。”
裴雲之轉身,隻見是一個老伯。
從前是此人常常引他來回祖父與雙%e4%ba%b2身邊。
“程叔,是有何事?”
“長公子,前幾日郎主傳信來,要我若是見到長公子回來洛陽,便讓你去老宅一趟。”
裴氏祖宅並不在洛陽城中,反而在山中。
裴少辭自致仕後便去了老宅守著祠堂。
雖說還擔任家主一名,但大多事務其實已在這些年交於了裴雲之一手處理,他老人家已隱居山林頤養天年。
“阿父尋我何事?”
這兩年裴少辭已經少再出祖宅了,也很少再見裴雲之。
說是不問世事。
便是連裴雲之婚宴也未曾前來,隻送來了賀禮。
如今尋他是為何事?
“郎主並未言明。”程叔搖了搖頭。
默了默,裴雲之道:“知道了,稍後便去。”
*
冬日青山如舊,穿過羊腸小道,破了山間還未來得及散儘的霧氣。
車輪聲終是停在山間一處宅院前。
自馬車上下來,裴雲之已是許久都沒有來過此處。
少時在此幾年,算不得什麼愉快的記憶。
但也並不是不愉快。
隻是……很久遠了。
“長公子,郎主在竹院。”
門口守著的侍從說。
袖中的手蜷起一瞬,旋即又鬆開。
裴雲之去了竹院。
方進入,便見一個鶴發白須的老人跪坐竹院中的案幾前,案上烹著一壺茶。
走近,裴雲之掀袍跪了下來。
卻不是跪在案幾前的軟墊上,而是一旁的小石路上。
見他動作,裴少辭飲了口茶,才道:“看來他們說的沒錯了,雲之,若是我不派人去你府上詢問,你打算將娶了個男人的事瞞多久?”
到底裴少辭才是家主,裴雲之身邊的侍從縱使再如何忠心,也是裴氏的家生子。
隻是裴雲之並沒料到連婚宴都未前來的祖父會特意著人去打聽到此事。
“孫兒未曾想瞞阿父。”
膝下是窪凸的細碎石子,裴雲之垂著眼,卻恍若未覺。
“你是何時知曉林氏嫁來的是男子的?”裴少辭又問。
裴雲之如實作答:“一開始就知曉。”
端著茶盞的動作微頓,而後被輕放在幾麵上。
動作是雅正的,但眉眼間的淩厲卻向裴雲之散去。
“身為裴氏子,你應知曉該做什麼,而不是如此妄為。”
“孫兒並未妄為。”
這是裴雲之少有的頂嘴。
“天子賜婚要的是林氏嫁嫡女,卻嫁來一位男子,如此欺君之罪,你該如何做?你是如何做!”
分明是淡然的語氣,但裴少辭每一個字都帶著威壓,向裴雲之打去。
“……”
該怎麼做?
自是借此以皇權向林氏打去,就算不能傷筋動骨,卻也能以此咬下一塊肉。
這塊肉最終是被誰吞之入腹不重要,重要的是咬下了林氏的肉。
可。
少頃,裴雲之靜靜道:“阿父,我心悅他。”
心悅。
此言一出,終是讓這個大半生都波瀾不驚的裴氏郎主麵上有了片刻僵硬。
裴少辭半晌沒說話,臉部有微微抽搐,連帶著胡子跳動了幾下。
才聽有些許怒意的聲音溢出,帶著些不可置信。
“你……心悅一個男子?”
“是,孫兒心悅一個男子。”裴雲之抬起了眼,與裴少辭對視。
眼中的堅決不是假的。
自小到大,裴雲之在此跪過無數回。
從未有哪一回,裴雲之這般回視他。
堅決的,帶著不可轉移的執拗。
“待聖上醒來後,你再將此事稟報也不是不可以,這段孽緣……這段時間也夠了。”
許是老了,也許是當年小小一團的人長大了。
裴少辭忽退了一步,不似從前那般。
可未曾想,裴雲之疊手弓腰。
“阿父,恕孫兒不能從命。”
男子的動作是認罪?
不是。
是在請罪,不改。
明明他可以假意應承,因為他知道天子縱使暫且不會駕崩,但也不會醒來。
但他不願。
遲早該說的。
竹林沙沙作響,沉默有多久,裴雲之便以額貼地多久。
終是在身前響起衣袍掀動的聲音時,裴少辭開口了。
是對著遠處的侍從說的。
“請家法來。”
裴少辭怒聲如洪鐘,顯然康健無比。
所以在家法打在裴雲之背上時,力道也是十成十。
裴雲之的弓是裴少辭%e4%ba%b2自教的。
這般跪在竹林受罰的情景記憶中有過,不過從前都隻是被打手板。
這是頭一回請了家法。
——一根黑竹而已。
堅硬如鐵。
已然起來正著受罰,悶響一下下打在脊背上,似是想打碎他不切實際的幻想。
裴雲之卻並未露出半分痛楚。
仿佛背上的疼痛與他無關。Ψ本Ψ作Ψ品Ψ由Ψ思Ψ兔Ψ網Ψ提Ψ供Ψ線Ψ上Ψ閱Ψ讀Ψ
自己的孫兒是個不怕疼的人,懂隱忍,知禮法。
從前手板不過是因其犯了錯,雖知裴雲之下回定不會再犯,但還是要以示懲戒,有定數的打。
從未有哪一次如今日這般,並未說要打多少下,並未控製力道。
可裴雲之就是不認錯。
所以越打,裴少辭便越心冷。
不改。
明知他不會容忍此事裴雲之也不會改。
到底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孫子。
背上的家法緩了下來,停了。
裴少辭聲音忽帶疲倦:“你若心悅也不是不成,隻是男子不可為裴氏主母,你且將他休了,再娶一位女郎,我便不管你了。”
家法已經被裴少辭遞給一旁侍從。
侍從接過本是想直接放回錦盒中,卻不了握了一手黏膩。
再拿開,才見是血。
“……!”
本想驚呼,但侍從看了眼地上跪著的黑袍男子似是個沒事人一般,裴少辭神色沉沉。
知曉這不是個打攪人的好時候,他便將聲音咽了下去。
隻端著錦盒拿著家法退了下去。
侍從走時,身後身影又俯下。
裴雲之道:“阿父,請恕孫兒不能從命,孫兒此生隻娶一人。”
還是那句話,便是連退路都斷絕了。
“那嫡係血脈呢?”未曾想他退一步,裴雲之卻得寸進尺,裴少辭怒而發笑:“你與男子難不成還能生個重孫給裴氏?”
“可自旁係抱來嗣子。”裴雲之道。
背上的血在玄色的衣袍上看不出顏色。
直到順著衣擺在石子路上洇開,才知其傷勢究竟有多重。
看著眼前這個孫兒,裴少辭忽然有些恍惚。
自幼抱來膝下養大的人,他是否從未看清過裴雲之心性如何?
罷了,也不用糾結。
總而言之。
“不行。”
裴少辭負手,眉眼極其陰沉。
“你現在就去祠堂門前跪著,你好好讓列祖列宗看看!看看你這歪邪的心思!”
“裴氏一族至今從未出過你這般無恥之人,你隻娶一個男子的事我是萬般不能答應的,你若執意如此,便去問問祖宗,看看哪位祖宗答應!”
“待有祖宗顯靈答應你了,你再起來!咳…咳咳……”
飽含怒氣的聲音話到最後咳了起來。
裴雲之抬首去看,膝行兩步手伸出想要去扶。
卻被裴少辭拒絕。
自己撫著%e8%83%b8口順了順氣,而後裴少辭甩袖離開。
片刻,裴雲之也起身,向著祠堂走去。
*
才出了幾日豔陽化了雪,夜裡卻又下了起來。
祠堂外。
雪中脊背清碎,三日默跪,算不得什麼的。
正視著祠堂內的牌位,裴雲之隻在想,倘若祖上真的有靈。
請庇佑他與林落,美滿一生。
*
裴少辭最終還是放走了裴雲之。
許是妥協,也許是因著裴氏私兵都整船待發。
裴雲之還需前往北地。
瓊州事務司寇淙毫不著急,畢竟瓊州臨海,並無什麼大礙。
他便以為雍王監督之名隨行在裴雲之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