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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他的興趣向來不接軌,如此卻並不影響他二人和睦相處。

夜風微涼,少年坐在敞了半扇窗的桌前靜靜讀著書,耳畔依稀傳來夏蟲的低語。

深思遊離不定,他隻得抬起眸來,仰望那墨色夜空中的星辰。

這裡的生活與他在長安並無多大不同,隻是人事變遷,叫他實在難以習慣。

有風吹過,熄了桌前的一方白蠟,屋內便歸於一片黑暗。

這夜是漫長而沉寂的,與長安的燈火輝煌儼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師走偶有這種閒散生活才是他應過著的錯覺。

他正盯著夜空出神,便聽清脆的一聲喊。

「師走!」

短髮少女逆光站在如水霜華中,縱看不清神色,也能猜到她定是笑著的。

她背手向他跑來,腳步一次次踏在石板上,發出噠噠的響聲,如雨滴落水般清脆。

「……你還未睡?」

師走遲疑著開口。

「……你不也沒睡?」

他被噎得無話,少女卻全然不覺般繼續開口。

「你等一下!」

她向窗邊走得近了些,這便全然不見她的身影了。

他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後續,隻好低啞著開口:「……尹世雙?」

而後一陣夏風拂過,忽而有星星點點的螢光入目。

那些綠色的光點在夜色中緩緩升騰,忽而又轉成了亮眼的淡橙色,璀璨得像鑲在銅鏡後的瑪瑙。

尹世雙踮起腳趴在窗台上,勉強露出半個腦袋,笑嗬嗬道:「好看麼?」

少年眸色深幾許,輕道:「好看。」

「……我娘說人生病的時候要是心情好,過不久就能痊癒了。」

「……」

「我看你成日裡喝那些藥,是不是得了風寒?」

師走不語。

「你呀,好歹也要常出來走動些,才不至於叫身體像嬌滴滴的姑娘一樣啊。」

「……」

「你怎麼總不說話?」

她睜大眼盯著他,依稀見得少年的喉頭動了動,而後便有低沉嘶啞的聲音入耳。

「……你不覺我聲音難聽?」

尹世雙的眼又瞪圓了一圈,很是驚訝的將他看著:「為什麼?」

「……你問我我也……」

「我很喜歡和師走說話啊。」

她將話頭截了去,雖有些驢頭不對馬嘴,卻也足以讓師走驚詫半晌了。

他敏[gǎn]纖細,尚在長安時便因變聲一事鬱結,自打被同行打趣了一回,便再也不願邁出門去與他人交往。少年執拗,林氏夫婦也拿他奈何不得。

師走在娘親肚中不足十月便早產而下,因而氣弱體寒,慢慢就變成了整日灌湯藥養氣的體質,本一兩年便能見成效的療效卻因這事生生耽誤了半年多。眼見著自家兒子快要憂鬱成疾,林氏夫婦開始著急了。

當是此時,林致遠才一拍定案,直接將他送來偏遠小城靜心養身,也省得叫他成日將自己關在房中胡思亂想。

家長憂思遠慮,師走卻未明其中深意,隻當自己拖了後%e8%85%bf因而被父母送得遠遠。

荷塘初見時,尹世雙的一番舉動已超出了他的想像,今朝她如此對他言語,反倒叫他不知作何回答,一時語塞了起來。

少女眸色明淨,絲毫沒有玩笑之意,儼然是十分認真的。

師走心中莫名湧出一股暖意,聲音依舊低沉嘶啞。

他說:「……多謝。」

☆、第四章  深秋不知雁歸處

隔日裡的日頭來得格外早。

太陽升到半空時,尹世雙與師走已經上路了。

她今日未半路溜號,不過是要去看南小滿的笑話。

死對頭變成了自己的手下敗將,實在是叫人稱快的事,她昨夜甚至因此而興奮地失了眠,還從床上滾下去好些次。

師走見她頂著那頭亂髮笑得春風得意的樣子,沒由來地就覺一陣好笑。

那日南小滿也算是豁了出去,正當徐禮人的麵踩上桌大喊了三句我是小狗,可把徐夫子氣得渾身一陣亂抖,拿著戒尺扒了他半邊褲子,邊打邊喊朽木不可雕也。

尹世雙混在眾生中一陣大笑,險些背過氣去。

南小滿自覺理虧,下課便捂著%e5%b1%81%e8%82%a1溜得沒影,生怕再被羞辱一番。

臨走時不忘丟下一句:「八百年後老子還是一條好漢!」,鬧得眾人又哄笑開來,卻險些把徐禮人氣得心肌梗塞。

那日天清氣爽,除卻頭頂的灼灼烈日,當是偷懶的大好時機。

她不願早早歸家去,在半路岔進一條小道,仍想尋個蔭涼處玩樂。

師走拿她沒轍,隻好抱著本書跟在她後頭,省得她一個人又捅出什麼簍子。

小道林蔭,知了藏在樹間聒噪著,絲毫不掩自己對炎炎夏日的抱怨。

尹世雙走得衣襟都被汗濕,隻好蹲在地上做片刻的歇息,不一會便與樹下的螞蟻洞玩了起來。

她拾了根樹枝挑起正搬運著東西的螞蟻,便見它們同無頭蒼蠅般紛紛散開,驀地覺得無趣起來;回頭望見師走坐在不遠處的地上讀著書,便輕手輕腳地起了身,踱到遠處去了。

師走看完了兩章列國傳,隻覺身邊突然少了些動靜,猛然抬頭卻不見了她的蹤影,可叫他慌了手腳。

這情況並未維持多久,便聽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猶帶著幾分焦急。

「……師走!快跑!」

未見其人但聞其聲,師走反應不及,突然就見麵前的樹叢中竄出一個人影,懷中兜著的些許又紅又大的桃子不停滾落在地,少女卻無暇顧及。

她跑得極快,不一會兒便到了他的麵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跑了起來。

「……怎麼回事?!」

師走上氣不接下氣地艱難開口。

「……我去園中摘了幾個桃,那家人竟然放了狗來咬我!」

尹世雙怒極卻仍是腳步不停。

「簡直缺德!」

「……」

師走無言以對,然縱是想要說些什麼,這時段卻也說不出口了。

他身單體薄,被拽著跑了幾步便覺口鼻中灌了風,喉頭似要嘔血似的乾裂難耐,漸漸腳步就如灌了鉛般沉重。

眼見後頭一黃一黑的影子吠叫著就要追上,尹世雙便開始著急了:「哎呀!早叫你平時出來動一動!怎地跑這幾步就沒勁兒了?!」

「……」

少年麵色蒼白,早已失了回她的力氣。

「師走!閉氣!」

「……?!」

她沒由來地來了這麼一句,下一刻他就因慣性隨著她被扯了過去,猛然失重的那刻後便有泛腥的湖水沒入口鼻。

他二人落入塘中濺起好大一片水花,將岸周撒得透濕。

那一黃一黑的狗在岸邊吠叫了一陣也不見二人上岸,便甩著尾巴小跑回去了,半浮在水中的尹世雙卻哈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追不到,追不到!」

她覺得這遭驚險刺激的追趕有趣得緊,甚至超過了偷桃的樂趣。

「師走,這回可算我們贏了?」

聲音中猶帶著幾分洋洋自得。

身後並無人回應。

日頭正當空,然她渾身透濕,微風吹過的那一瞬,卻仍是有些涼意的。

「……師走?」

湖麵漾起漣漪卻無人影。

尹世雙懷中兜著的桃子嘩啦啦全部落了水。

**那夜,尹世雙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嚴重責罰。

金鑲玉氣得渾身顫唞,連著抽斷了六根枝條。

她用了九成力,下手極重,一下挨在%e8%85%bf上便立刻浮上一條泛血的印子,不一會兒便見兩條小%e8%85%bf都腫了起來。

「……放學不歸,未探情況便帶師走去未知小林,是為不智!此乃第一錯!」②思②兔②文②檔②共②享②與②線②上②閱②讀②

枝葉打在身上發出一聲悶響,顯然是斷了。

「……見利起賊心,不經他人首肯便偷桃,是為無德!此乃第二錯!」

尹世雙憋了氣,渾身都痛得抖了起來,險些掉下淚來。

「……惹禍上身,連累友人陷入險境至今生死未卜,是為無義!此乃第三錯!」

「啪啪啪」接連三聲入耳,少女終於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不知他這樣……!」

她隻當他是普通的風寒,哪曾料到這身子已羸弱到連疾跑幾步都已竭力,落水更是全然無力。

將他拖上岸的時候,少年的麵色已然發青,鼻息也微弱到近乎消失,直將尹世雙的七魂嚇去六魄。

「你可知就因你這不知才叫他陷入如此險境?!師走先下生死未卜,萬一從中生出什麼差錯,你叫我當如何對林家父母交代?!」

金鑲玉怒極,將抽斷的枝條摔在她麵前,便回房傳書去了,留下跪著的尹世雙哭得涕淚四濺,不可自拔。

**師走沉沉不知睡了多久。 神識遊離之處,隻依稀聽得人語輕淺,偶爾夾雜著些許哭聲。

那人的眼淚好像流不乾似的,哭得他心中煩亂得緊。

他渾身無力,連抬眼皮的動作都是難處,更別提說出話來。

少年連著被灌了三天米湯,待到第四日晌午才終於睜開緊閉著的眸。

光線如針般刺目,紮得他眼眶生疼。

師走勉強適應了這光線,抬頭便對上兩隻腫得桃核大小的眼。

他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師走才訥訥開口:「你……」

尹世雙被那那如刀剮般嘶啞的嗓音震了回神,立刻皺著包子褶一樣的臉嚎啕大哭起來,滿麵涕淚在他懷中蹭得乾淨。

「……你、你沒事啊!」

他未見過她這般失態,隻覺鑽在自己懷中的短髮被蹭得亂七八糟,嗚咽地像隻小獸。

「……哭也要被你哭醒了。」

少年聲音低啞。

她埋在他%e8%83%b8`前哭得不停,淚水將衣襟濕了,染了一片灼熱的水漬。

師走拿她無法,隻好揉了揉她亂糟糟的發,輕聲哄道:「……我沒事了,真的。」

「……真的?」

少女猛地抬頭,眼角猶掛淚珠。

「嗯。」

「……有多真?」

「……」

「比珍珠還真?」

「……」

自此師走就在尹世雙的「瀕危物種名錄」中做了首位。

大抵是有前事在先,尹世雙先下護他護得極緊,連陌生人多看他幾眼都會被她齜牙瞪回去,那模樣倒跟戲本中的惡霸家的哈巴狗有些相似了。

師走剛開始還頗為頭疼,便是與她說了也是左耳進右耳出,最後索性隨她去,他一人看書也樂得清閒。

林氏夫婦傳了回信,信中還包了張藥方,說是尋得高人所出,隻言不提對她的怪罪。

這反倒叫尹世雙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

待到師走復原到可以重歸學堂時,那泛著荷香的夏是已然一去不復返了。

初秋天尚早,依稀見得遠處楓樹的葉由黃轉紅。

西苑中又恢復整日飄著微苦藥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