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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 劉八寶 4501 字 1個月前

條有著長長藤蔓的紅粉塑料花,重新抬腳邁進墓園。

一般人掃墓都趕著節前過來,年節期間來上墳的人少之又少。這樣也好,賀春景得以安安靜靜地枯坐在墳前,不言不語,不磕頭也不下拜,沒人看見就沒人覺得奇怪。

就這麼坐了好一陣子,太陽從當頭照,變成了當頭斜照,賀春景的影子爬到石碑上,遮住了一個角。他看著石碑上工工整整的賀海鵬、曹東美兩個名字,心裡騰地生出一股倦鳥歸巢的疲憊。

筆挺坐在墓碑前的身形終於鬆動了,賀春景俯下`身去%e4%ba%b2了%e4%ba%b2那道又長又寬的碑,回手把塑料花掏了出來,卻在想要固定它們的時候發現自己忘了買膠帶。

他怔怔看了一會兒手裡的塑料花,忽然眼淚奔湧而出,他攥著塑料藤蔓,弓身一把抱住了那塊墓碑,哭得撕心裂肺。

他說對不起,爸爸媽媽,對不起。

他也隻能說對不起。

“要用寬膠帶嗎。”

一把沁著霜的聲音在賀春景身邊響起來,賀春景心裡突地跳了跳,沒敢抬頭。

他此刻鼻涕眼淚糊成一坨的樣子實在太難看了。

結果那聲音不依不饒地又開口了,還帶了點不知好歹的不耐煩:“你是不是要用膠帶,我剛粘完塑料花,需要的話膠帶借你。”

賀春景哭不下去了,惶然抬起臉,汁液飛濺黏糊糊地開口罵來人:“你有沒有點眼力見啊,沒看我正哭著呢嗎,哪有功夫要你的寬膠帶啊!”

姚眷煞白的小臉藏在羽絨服帽兜的毛圈後頭,皺著眉頭看他。

“那現在呢,你要嗎?”姚眷歎了口氣,蹲到賀春景身邊,伸手扒拉了兩下委頓在地的塑料花。

“不要!”

賀春景不由分說,一頭紮進了姚眷懷裡,放聲痛哭。

第95章 最後的晚餐

賀春景最後還是要了姚眷的寬膠帶。

他哭累了,也哭夠了,鼻涕眼淚蹭了姚眷一身,天寒地凍,還在姚眷身前結成了一層亮晶晶的冰殼。

“……”

姚眷看著自己%e8%83%b8口反著光的羽絨服,臉色發青地幫賀春景把塑料花粘在墓碑上。

賀春景發現自己連打火機也一並沒帶,姚眷摸出來盒長柄火柴遞給他,兩人就守在墓前沉默地燒金元寶。

燒了半袋子,賀春景終於開口:“你怎麼來這了?”

姚眷捏著小樹枝撥弄了兩下紙灰:“看我爸。”

他爸姚長榮也葬在姑娘山的墓園裡,不過在另一處稍微豪華些的片區。賀春景想起姚長榮,又想起除夕夜裡在姚眷家見到的那個男人。

姚眷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抻了個懶腰,用閒聊天的語氣道:“我媽不好意思來,就派我跟我爸說一聲。春節那天你在我家看到的那個叔叔,張學工,是我媽的對象。”

賀春景感到有些意外。

姚眷麵上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很坦然地講:“他倆好了兩年了,本來早就該辦酒的,但非說怕影響我高考,要等到高考結束擇日再辦。”

賀春景這才想起來,現在自己要比姚眷小一屆,今年姚眷就該高考了。

“哦,”賀春景悶悶答了一聲,“叔叔看著人挺好的。”

“嗯,張叔人不錯。”

賀春景有些奇怪地看了姚眷一眼。這人平時懟天懟地,全天候二十四小時處於備戰狀態,實在是很少能聽到他嘴裡說一個“不錯”。

“那就好,恭喜阿姨。”賀春景小聲道。

姚眷春水解冰一般融出淺淡的笑意:“他家是開鹿場的,就在果園那邊,一百多頭鹿,我還去看過。”

要按照他以往的性格,鐵定是不會跟人說這些的。可這些話在心裡憋了太久,對著活人說的感覺和對著石頭說完全不一樣,姚眷想了一想,忍不住又開口。

“對了,去年還是前年,蔡玲還找張叔買頭茬茸和鹿胎膏來著,說是送你老師。”

說著,姚眷轉頭撇了賀春景一眼,往火堆裡扔了兩個元寶。

賀春景頰側的咬肌緊了緊,又放開:“嗯。”

“你現在在鬆津,住那個老師家?他人怎麼樣?”姚眷問。

賀春景低下頭,火堆散出的熱氣烘得他眼睛很痛,再抬頭的時候他擠了一個沒什麼說服力的笑容在臉上:“今天你話好多,之前不是都不想理我的麼。”

姚眷朝他翻了個白眼:“看來是不怎麼樣。”

賀春景默認了。

半晌,賀春景把剩下的小半袋子金元寶一並倒進火堆裡,看它們在高溫下蜷曲、焦黑、消失。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染了一層紙灰的衣服,把姚眷也拉起來:“不在這說,爸媽聽著呢。”

姚眷點點頭,與他一並將閃爍著火星的灰堆翻騰滅了,兩人肩並著肩朝外走。

“蔡玲他們,和那個老師事先串通好了,騙著我簽了房屋贈與協議。”賀春景說話時呼出大團的哈氣,被風一吹,全化作白色水霧遮在眼前,讓他看不清前路,“簽了有一年多了,我今天才知道。”

姚眷停住了腳步,臉色終於不再是那種對萬事萬物都有些厭煩的淡漠表情。

隨著震驚席卷而來的是無邊憤怒,他一把拽住賀春景,拽著人往前衝:“走,報警。”

賀春景輕輕掙開他:“不用了。”

“你!”姚眷恨鐵不成鋼地又往前拖他,“你必須去!”

“姚眷!”賀春景這次是猛地推開他,“沒有用了!”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姚眷大聲喝道。

賀春景搖搖頭,定定望著他。

姚眷從憤怒裡稍微%e8%84%b1出一點,心下飛速過了一遍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

一頭是手握著賀春景過去的人,一頭是掌控著賀春景將來的人。

一間坐落在小城裡,被流言蜚語衝刷萬千次的老房子,以及一個孤苦無依的半大孩子。

不論往哪條路上走,確實都太難了。

“謝謝你還把我當朋友,姚眷,但本來這次回撫青,我就是來賣房子念大學的。好在他們也給了我不少錢,我想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賀春景站在墓園的台階上,雲淡風輕地說。

“給了多少?”姚眷不依不饒。

“……小一萬吧。”

“那就是不到一萬,買了你們家那套房子!”姚眷不敢置信道。

“……算是吧。”賀春景說出這句話時,語氣中的無可奈何幾乎要化出實質滴落在地上。

姚眷仰頭看著賀春景。

他與這位小玩伴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過,上次分彆還是在初中校園裡,彼此臉上都是孩子氣更多些。可如今姚眷恍然發覺賀春景長大了不少,身形抽條,麵頰消瘦,往昔天真爛漫的眉目間竟隱隱透出幾分清苦蕭瑟的味道。

想必這些年,賀春景過得不好。

“姚眷,你以後要是過來看姚叔,能不能也順便……看看我爸媽?”賀春景咬著嘴%e5%94%87朝他笑了一下,笑容不大燦爛,但勝在實意真心。

這人一笑起來,才更貼近姚眷記憶中的那個賀春景。

姚眷深吸了口氣,冰冷的空氣進入%e8%83%b8腔時有灼痛感,他點了點頭。

“你現在有手機了沒有?”姚眷從口袋裡磨出一台邊角都磨花了的舊手機,啪嗒翻開蓋子,“初中畢業之後你一次都沒聯係過我。”

說起這事兒姚眷就生氣,他身邊就這麼一個值得他收起尖刺的朋友,結果這人就像絲毫不珍惜這份友情似的,說消失就消失了。

賀春景也想到了這一點,再結合姚眷之前異乎尋常的冷淡和彆扭,他發現可能有很大一部分賭氣的原因在裡麵,於是笑得更開了:“你該不會是因為這事兒生我的氣,所以才針對陳藩的吧?”≡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越想越覺得是這個理,換作是他,看著姚眷悶聲不吭消失了兩三年,回來之後身邊還帶了一個好得不得了的%e4%ba%b2密朋友,那他也得氣個倒仰。

姚眷被他戳穿,惱羞成怒,氣得也不要手機號了,轉身就要走。

賀春景趕快把他拖住,留下了一串自己的QQ號碼。

“這個手機卡是彆人給我買的,最近我可能會換,”賀春景把翻蓋手機遞回給姚眷,“你在QQ上聯係我吧。”

“成。”姚眷把手機踹回了兜。

一路上兩人又聊了聊近些年來發生的事情,在長榮食雜店門口下車的時候,姚眷推著賀春景一起進了屋。

“你在這等我一下。”姚眷撂下一句話,就快步走向了貨架深處。

賀春景不知道他要乾什麼,隻好站在原地等他。四下環顧起來,他在破舊櫃台側麵的牆上,看見一幅極眼熟的畫。

那是一幅墨荷。

小時候他和姚眷曾經上過同一個國畫班,姚眷天分高,畫出來的畫總是被老師貼在牆上當例子。賀春景不服氣,有一次偷偷把姚眷的畫從牆上扯下來丟在地上,被曹東美當場抓包,狠狠訓了一頓,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拿著畫去給姚眷道歉。

姚眷都被老師誇麻了,那一幅畫於他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也就沒有責怪賀春景,反而在看了賀春景的大爛畫之後主動幫他挑錯,兩個小朋友化乾戈為玉帛,一起畫了一幅墨荷圖。

賀春景眼眶脹脹的,撇開眼睛去看窗外的積雪。

“你過來。”姚眷恰時喊了他一聲。

賀春景走過去,隻見姚眷不知從哪拿了一隻小皮夾,塞到他手裡:“拿著,以後還我。”

打開一看,裡麵厚厚一遝粉紅色的鈔票。

賀春景怔住了。

“警告你彆跟我廢話,這我攢的壓歲錢,記著不是看你可憐捐給你的,是我借你應急的。”姚眷從墓園回來,又變回了往常那樣嫌貓嫌狗的鳥樣。

眼淚珠子滴在小皮夾上,啪嗒輕輕響了一聲。

姚眷嘶地往後躲了躲:“怎麼又哭了,我那羽絨服上還蹭著你的鼻涕,再整這死出你就去把羽絨服給我洗了。”

賀春景洗不動羽絨服,所以隻好抬手自己把鼻涕眼淚抹乾淨:“謝謝。”

“撫青這邊,蔡玲彆以為他們日子就好過了。”姚眷眯起眼睛,“當初不是拿什麼養育之恩要挾你出去打工麼,這回他們也該嘗嘗被戳脊梁骨是什麼感覺了。”

“你就彆管這些了,好好準備高考,提前祝你考個好成績。”賀春景甕著聲音朝他笑笑,“你還是學習委員嗎現在?”

“榮升班長了,你先彆打岔,”姚眷拍拍他的肩膀,神色淡然,“而且就算我不做什麼,他們也賤人自有天收。”

“倒是你,要是能朝前走,就彆回頭看了。”姚眷轉頭看了看這間經營了十年的小店,“或許人都是要向前看,往前走的。”

屋裡這時候來了個買煙的,姚眷朝賀春景揮揮手,示意他回去,自己走到櫃台後麵,開始熟練地拿貨、點錢。

賀春景把那隻小皮夾仔仔細細揣進棉襖內兜裡,抬%e8%85%bf邁出了長榮食雜店。

站在旅館走廊裡時,賀春景心裡還有些忐忑,怕陳藩看出他今天哭了太多次,對著他刨根究底。

他甚至想好了接下來的托詞,結果開門後發現陳藩居然還沒回來。

賀春景小小地舒了一口氣,%e8%84%b1掉外套洗了把臉,又抽出姚眷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