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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 劉八寶 4420 字 1個月前

他的神色要比這自然多了,頂多就是在變著花兒的跟他要錢時擠出滿臉假笑,目的若是沒有達到,就再潑婦似的瞪著眼睛耍狠。

可是眼下這樣子,就好像......害怕他發現什麼秘密。

“我以前的東西,都收起來了?”賀春景試探性地問。

難道是爸媽留下的某件重要的物件被變賣了,或是損壞了?

“啊……對,你不是出去住了嗎,放著也是占地方,我們就給收拾起來了。”蔡玲瞄了一眼丈夫,緊接著又怕賀春景責怪似的立刻補充,“沒扔啊,我們可什麼都沒扔,都放在茁茁床底下了。”那就奇怪了。

賀春景感到有些口感%e8%88%8c燥,但沒人會為他倒水,就像沒人在乎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在外麵過得好不好。

“你這次回來是拿東西的嗎?”蔡玲打發曹茁茁去跑%e8%85%bf,“去給他東西拿出來,快去。”

“哦。”曹茁茁臉色也不好看,飛快跑回了他的小次臥。

“其實我回來是有件事想跟你們說,舅舅,舅媽。”

寒暄和客套都已經沒有必要,賀春景索性切入正題。他手心汗津津的,攥著拳頭擱在自己膝蓋上。

他不知道人死後是否會有魂靈在天上看,但他僥幸地想,爸爸媽媽,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原諒我做出這樣的決定,原諒我離開這座小城。

與其這樣煎熬,我寧願它化作我的養分,支撐我走向更寬廣的世界。

“這棟房子屬於我的那一半產權,我不要了。”賀春景聲音有些顫唞。

曹東亮與蔡玲卻並沒有做出他意料之中的,或是驚,或是喜的反應。

甚至曹東亮歪著嘴深深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吐出來,還伸手在茶幾上撣了撣煙灰。

蔡玲望著賀春景的目光有些複雜。

“然後呢?”蔡玲問。

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攫住了賀春景的心臟。

“我放棄房屋所有權,簽合同、做公證,隨便你們怎麼處理。我把父母留給我的這一半低價賣給你們,具體低到什麼程度,你們來定,彆太過分就行。”

賀春景穩了穩心神,把早就想過千百次的話語說出了口。

“我隻要錢,足夠我把大學念完的錢。之後這個房子就完完全全屬於你們了,你們再也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就當我是在報答你們多年來的養育之恩吧。”

“你說什麼夢話呢賀春景,這房子現在不就是我家的嗎。”

曹茁茁拖著一隻編織袋,從小次臥走出來。

“茁茁!”

蔡玲急吼吼地要叫住他。

可來不及了,賀春景把這句話聽了個清清楚楚,腦子裡嗡的一聲響:“你說什麼?”

曹茁茁滿臉莫名其妙,把裝有賀春景從小到大吃穿家用的編織袋往前踢了踢,撓撓頭,扯著嗓子嚷嚷:“什麼我說什麼,這房子你不是早就贈給我們家了嗎,怎麼現在還想往回要啊?”

第94章 我的生活和希望

在蔡玲拿出那兩份紙質文件之後,賀春景以為自己會狂怒,會大鬨,會潑皮打滾哭喊咆哮,會嚎叫著將周遭東西儘數砸個粉碎,會失手殺人,乃至一把火燒光整座屋子。但他沒有。

他平靜得自己都出乎意料,就好像這件事情在他心中早有定數。

他早知道世界不會厚待自己,所以默許了命運將他壓低碾碎至不可複生之處。

文件始終被蔡玲掐在手裡,像是怕被他搶走撕毀一樣。A4紙發皺的邊緣讓賀春景恍然間想起什麼——出租屋,零七年的夏天,疼痛的肺,潮濕的夜雨,昏黑的樓道,和%e4%b9%b3品廠自產的雪糕。

那本愛倫·坡的詩集,以及陳玉輝放在茶幾上的,說是需要他簽署的入學資料。

賀春景用沾濕了淚水的手捏著它們簽名,留下了一個又一個撫不平的指印。原來如此。

他站起身,走到牆角去給陳玉輝打了幾個電話,每一個都是無人接通。

賀春景明白這是陳玉輝在逼著自己去見他。

陳玉輝早在知道他回了老家的那一刻起,就在竊喜,在偷笑,在好整以暇地期待他的崩潰失控和怒不可遏。那人手裡攥著一份不安好心的“禮物”等著賀春景送上門,他不怕賀春景躲著他避著他,因為他知道賀春景會殺上門去找他。

陳玉輝又一次贏了。

賀春景的確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見他了。

“這,這可不能怪我們啊,這可是你老師提出來的,我們都以為你同意了呢。”蔡玲還在後麵張牙舞爪的高聲解釋,卻有幾分色厲內荏的意思,“而且我們都去公證處驗過了,有效的,由不得你反悔!”

賀春景臉色白得跟死了一回似的,扯著嘴角,勾出一個極慘切的笑。

“以為我同意了,為什麼還這麼防備我?”賀春景慢慢放下聽筒裡滿是機械電子女聲的手機,緩緩轉過身,“你們在心虛什麼?害怕什麼?”

“怕什麼?我們又不做虧心事我們怕什麼?!”

蔡玲嗓門一下拔得無比尖銳,她緊走兩步,哐當推開入戶門,用整棟樓都能聽見的聲音大喊:“咱們讓鄰裡鄰居的都聽聽!我們還有什麼欠你老賀家的啊!”

賀春景家是七十年代末建的老樓,舉架低、隔音差,大門一開更是全樓都能把屋裡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當時你們家出事,哪個%e4%ba%b2戚朋友願意接手?還不是我們挺身而出把你接過來養活了?!從蘿卜頭那麼大養到現在,你缺過一口飯吃嗎?!少過一件衣服穿嗎?!我們有什麼心虛的,我們捫心自問,對得起你姥姥的托付!”

蔡玲歇斯底裡,哭腔都出來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曹茁茁在一旁也急了,衝到門口把拍胳膊擰大%e8%85%bf的蔡玲扶住,跟著嚷嚷:“賀春景!人是你自己找的,字是你自己簽的,你反悔了也該找那個老師去理論,來找我們乾什麼?怎麼,你還要把我媽也逼死嗎?!”

賀春景看著眼前這對戲癮大發的母子,神情麻木地轉頭看向了真正與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那個人。

“舅舅。”賀春景叫了曹東亮一聲。

曹東亮是個念過大學,知曉禮義廉恥的文化人,可這人始終沉默著,手裡的煙灰結得老長。

賀春景這才有些發抖的吸了一口氣,顫聲再次開口:“曹東亮,你的工作是我爸給介紹的,晉升的時候我媽給你拿錢打點領導,你失業之後,是我……”

他哽咽了一下,極快地抽了一口氣,壓下喉間的酸澀繼續往下說。

“……你失業之後,是我放棄了念高中的機會,出門打工,寄錢回來。”賀春景身前的地板被打濕了一滴,又一點,他眨眨眼,恍若未覺。

“我在外麵過得好不好,累不累,苟延殘喘還是病得要死,你們不在乎,我認了,反正咱們的情分也就這麼一點。但你跟我媽做了一輩子的%e4%ba%b2人,這是她生我養我的地方,是你姐姐給孩子留下的唯一財產,你們背著我,和外人一起算計我,你不怕她夜裡來敲門嗎?”

“你也好意思提她!”蔡玲尖叫一聲撲過來,死死揪住賀春景的前襟,“你什麼意思啊?咒我們呐!嚇唬我們呐!替她養了這些年孩子,我們憑什麼不能有點回報啊!”

賀春景被蔡玲推搡得倒退幾步,忍無可忍,回手就抄起沙發邊上的電話機向她砸過去。卻不料被曹茁茁一把接住,猛地反手砸回來,倒將他撞倒在沙發上。

“你敢打我媽!我跟你拚了!”

曹茁茁揮拳迎上來,賀春景見狀也再控製不住,像隻發了狂的小野獸般,與曹茁茁狠命廝打起來。

從沙發打到地上,掀翻了茶幾,踹歪了電視櫃。

他的憤怒、委屈、懊悔將理智蠶食殆儘。他最後的底牌,贖身的籌碼,他通向未來的明亮小路統統毀掉了,他感覺自己就要在今天死去,甚至怨恨自己當年為什麼沒有同父母一道死在這房子裡,那便不會遇見當下的一切痛苦了。

蔡玲見寶貝兒子挨打,也嚎叫著撲上去。樓道裡傳來吱吱嘎嘎的開門聲,有鄰居開始竊竊私語。┆思┆兔┆在┆線┆閱┆讀┆

曹東亮終於坐不住了,把煙頭一撚,丟到地上,大步過去一把甩上了門。

“都他媽行了!”

曹東亮對著客廳裡打作一團的三人大吼。

蔡玲和曹茁茁被震住了,下意識停了手,屋子裡一時間隻剩下蔡玲抽抽搭搭的哭聲,和賀春景發崩潰的低吼。

賀春景整個人被又高又壯的曹茁茁騎在身下,左手小臂掩著臉,右手還在空中胡亂揮舞,試圖捶打身上的人。他像是隔絕了自己的感官,隻憑本能發泄,嘴裡發出些扭曲憤怒不成調子的呐喊,喊著喊著,那聲調逐漸轉向悲鳴,他聲嘶力竭地哭起來。

曹茁茁被他這種癲狂的狀態嚇壞了,撐著膝蓋站起來,拉著蔡玲站在一旁瞪著眼睛看。

賀春景蜷縮在地板上,像兒時學習走路不慎摔倒了那樣,將臉貼在早已不再嶄新光鮮的木地板上痛哭。

哭了一陣,他突然感覺很沒有意思。

就好像一個亮著燈的空房間,忽然有人從門口把手伸進來,關掉了電燈開關,而後又將手縮回去,隻留下一間黑漆漆的空屋子那樣。

四周空蕩蕩的,什麼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沒有意義。

賀春景就這麼止住了眼淚,神色茫然地盯著頭頂的日光燈。

腳步聲走開,又回來,曹東亮進屋拿出了一個棕色的舊皮夾,走到賀春景麵前,蹲下`身。

“起來吧。”慣於沉默的男人開口說話時聲音有點沙啞,“這些錢你拿著,回去吧。”

他數出一遝泛著陳舊粉紅色的鈔票,把它們對折著放在賀春景耳邊。

賀春景眨了眨眼睛,目光卻依舊沒有從燈管上挪開。

回去?回哪裡?他還有什麼可以回的地方嗎?

“都不容易。你在外麵打拚,好好照顧自己,混得好,就彆回來了。你爸媽的墓地,我們還是照舊打理著。”

說完,也不等賀春景再有什麼反應,曹東亮站起身,伸手拽了一把蔡玲,蔡玲拉著寶貝兒子曹茁茁,一家三口走進臥室裡去了。

木門板哢噠合上,賀春景聽不清裡麵交談的聲音。他轉頭四處看了一看,上次從這個視角望向天花板的時候,他可能還不會說話,咿咿呀呀地向父母的方向爬。

曹東亮給他留下了八千塊錢。

賀春景翻來覆去把這一遝鈔票數了三遍,確認了他們之間的血緣情分確實隻值八千塊,這才默默將錢收進兜裡。他爬起來,撿回沙發上垂落的藏青色小棉襖,披在身上。

他最後看了一眼曾經的家,然後離開了它。

外麵的風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太陽光穿破雲層,打在銀閃閃的新雪之上。

賀春景叫了三輛出租,隻有一輛願意送他去姑娘山。

他兩手空空地下了車,在將要踏進墓園的前一刻才反應過來自己就這麼去見爸媽,未免太不體麵了。

於是他趕緊伸手捯飭了兩下頭發,從灌木叢上抓了一捧新雪搓臉,又用袖筒把自己抹乾淨。墓園門口有賣紙錢的,賀春景買了些金元寶,又買了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