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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夜思 今宵彆夢寒 4253 字 1個月前

不在家,活潑潑地和她奶奶說話,就是這麼又脆又響,她會把所有的第一聲都念成第四聲,是很地道的南市老區方言。他周圍幾乎沒有人這麼說話。

這語調實在太熟悉了,他也說不好方言,僅停留在能聽懂的程度,“小玉妹妹,是你嗎?我是小昭。”

《紅樓夢》裡,姑表手足之間,動輒某某姐姐,某某妹妹地稱呼,乍一看有些肉麻,但南市家族裡的孩子當真從小就這麼稱呼彼此。

小名加輩份稱呼,是一個固定搭配。

珠玉甚至不知道小昭哥哥的大名叫什麼,而她自己,也一直是家裡的小玉妹妹。但從沒有人用普通話喊“小玉妹妹”四個字。麓鎮人私下隻說方言,這是鐵律。

唯獨一個陌生的、從城裡來的男孩,總是衣著整潔,滿口的普通話,文明現代得叫她沒辦法撇著普通話和他自然地交談,隻有那個人才會字正腔圓地喊“小玉妹妹”。

她手一抖,筆記本差點從手裡掉出去。

“是我,我是小玉,我在打掃衛生呢,小昭哥哥你先彆上來,上麵全是灰!”還是跟以前一樣,她沒辦法在他麵前說方言。隻是如今普通話滾滾淌出,無比順溜,不再像小時候說得那麼尷尬彆扭了,畢竟,她也去城裡住了十年了呀。

柳斯昭抬頭看著樓梯口,一瞬間有些怔然。房子是十年前的房子,怎麼連人都沒變,讓他好像一下回到十年前的靜謐午後,他從室外回家,樓上是打掃衛生的盛阿婆和她的孫女。那個小女孩胖胖的,齊劉海,特彆不愛和他打照麵,一聽他回家,說話嗓門就變得特彆小。

“你一個人怎麼乾得完啊?”他的聲調變得很溫和,靦腆的鄉間小女孩是他少年時代記憶的一部分,那時候是小玉妹妹,現在也依舊是。

“乾得完!陳凱找人去了,三天內肯定能弄好!”珠玉感覺夏末的溫度陡然上升了,她額頭都開始冒汗了。

她慌裡慌張的語氣讓柳斯昭忍不住笑了,小玉妹妹到底害怕他什麼,難道他哪裡得罪了她,他自己卻不知道嗎?怎麼十年過去,還是不樂意見他。

“謝謝你,多虧了你,我才有地方住。”他誠心誠意地對這個女孩說道,從前一直沒有和她、還有她的奶奶說聲謝謝。他十幾歲時,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事兒裡,周圍的人和事,他知道,但不關心。希望這聲謝謝沒有來得太遲。

“阿婆身體還好嗎?”

珠玉緊緊抓著門把手,防止柳斯昭忽然上樓拉開門,“奶奶中風過,後來好了,可%e8%85%bf腳一直不利索,現在住在養老院。爺爺比奶奶身體好一些,但也不太好,他們住在一起。”

柳斯昭走上樓梯,停在二樓走廊裡,“小玉妹妹怎麼不說方言了?你小時候方言說得特彆好。”

這話不由地令珠玉的臉又有點漲紅,方言就是土話,是上不得台麵的,在城裡大說方言,會被人笑話。他這又是什麼意思,是說雖然她好不容易練熟普通話,但是鄉下小囡最適合的還是說土話嗎?麓鎮又沒有需要說普通話的場合。

珠玉覺得他不是故意笑話她,隻是城裡人的有口無心而已,這卻更令人臉漲紅。一瞬間她都忘了自己是喝過洋墨水的人,在小昭哥哥麵前,她依舊還是那個滿臉青春痘的胖女孩子。

“小昭哥哥,我要繼續打掃了,你先出去吧。”她用方言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說。

這一下,徹底柳斯昭笑出了聲,“你還跟從前一樣,總把哥哥念成蟈蟈。”喊他小昭哥哥的弟妹有很多,但喊他小昭蟈蟈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麓鎮的小玉妹妹。即使沒見到人,憑著這口音,他明白自己絕不會認錯人。

珠玉把硬殼封麵的筆記本用力塞進自己的背包裡,用力到背包的拉鏈都快被扯卡住了。小時候最膈應的人,現在當麵嘲笑她的口音,她惱火起來想給他一點不大不小的報複,活該你的日記本被我看。

聽著腳步聲遠了,直至消失在樓梯下方,又過了一會兒,真的沒動靜了,她才擰動門把手。也許今天的運勢確實不佳,門把手在她手裡紋絲不動,完全按不下去。她反複試了兩三次才確信,裡麵一定生鏽了,門鎖也要找人來修。

小閣樓是洋樓裡位置最高的房間,她沒這個本事從窗戶裡爬出去。陳凱今天跑長途去了,人不在鎮上。專門喊三嬢嬢他們來,好像也無必要,給達官貴人修房子是她父%e4%ba%b2的事,不到最壞的情況,她不想勞動三嬢嬢三姑父費力氣上山。

然後珠玉就開始對門把手下力氣,拿鐵絲往鎖眼裡掏,用力擰門把手,最後拿拳頭砸門,心裡煩得厲害。

柳斯昭沒有走遠,他聽到樓上的聲音越來越大,有點好奇她正拿什麼修家具,便又往回走,跟小閣樓保持著一段距離時停下,駐足傾聽片刻,門對麵的女孩正捏緊了拳頭,泄憤似地砸門,嘴裡是一串臟話,正宗南市臟話,正是一副氣急了的模樣。

等了一會兒,確信她是出不來了,他才發出聲音,“退後,不要靠近門。”

下一秒,木門被轟然撞開,灰塵飛揚,門鎖徹底斷了。

落入柳斯昭眼前的一幕也相當離奇,穿黑色皮夾克的女孩拉開了房頂的玻璃窗戶,正踩著凳子,要翻到房頂上去。

珠玉居高臨下,緩緩回頭,全身僵硬。柳斯昭捂著口鼻走進閣樓,這裡的灰塵實在太大了,他四處打量,接著抬頭,見著了她的真容,瞬間的驚訝之後,他皺著眉毛看著女孩的臉,仔細地看,“你,怎麼在我的房裡......諾瑪,盛?”

眼前的女人和十年前的女孩沒有一點相似之處,無論是容貌還是神情。僅剩未變的是她對他躲躲藏藏的態度和一口鄉音。

一陣沉默之後,根據他的思路,她想出了回答,“你,為什麼在我哥哥家?”

他是真的挺想笑的,但還是繃住了臉,繼續問,“你哥哥是誰?”

她站得比他高,物理層麵上來說,她是處於上風的,“我哥哥是小昭。”這是一種態度謹慎的敷衍,能敷衍到哪裡算哪裡。

難道他十年內也有這麼大變化嗎?她記得名字,卻不記得他的長相了。

他有心看她還能怎麼往下編,又問:“小昭的全名是什麼,你知道嗎?”

這次的沉默時間要更長一些,“柳......小昭。”她以前真以為小昭哥哥就叫柳小昭。

“我的妹妹叫盛珠玉,你叫諾瑪盛。那你就不是她。”柳斯昭雖一本正經地說不著邊際的話,但他已準備將手伸給她,把她從椅子上扶下來了。

“你不要小瞧人了,我早就不是從前的樣子了,我不會永遠是又胖又難看的那一個。”珠玉從很久很久以前,每逢走到小昭哥哥麵前,總感覺烏雲蔽日。他太“好”了,長得好,文明禮貌,腦袋聰明,家境特彆富裕。而她呢.....她都不想細想,整個青春期,臉上的皮膚總是紅紅的一大片,常年地長青春痘,還胖,又胖又醜。書念得好,可她一點都不喜歡學校......這些回憶糟糕透了。

他現在還用老眼光看她,還說這種話,分明一點都沒瞧得起她。

“如果又醜又胖才能做你的小玉妹妹,那我可不想做你的妹妹。”珠玉從凳子上跳下來,拿起自己的包,徑直離開了小閣樓。

第4章 父債

珠玉回麓鎮待了一周,一直沒見著她爸爸。盛文斌故意躲起來,一是怕人追債,不得不躲來躲去;第二點是珠玉自己猜的,她爸爸可能自尊心吃不消,從前富得那麼招搖,現在落得一窮二白,他不樂意在老家拋頭露麵。

但回鄉免不得要見人。

凡人都有生老病死幾件大事,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的酒席,結婚、生子、滿月、壽辰、葬禮......人們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為著這些人生大事,聚起來大吃大喝。▲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盛文斌躲起來的做法讓他躲過了所有需要見人的場合,可等珠玉回來了,這份差事就落到了她身上。才一周,人人都知道盛老四家的女兒回鄉了,這麼個小地方,消息一陣風似的就能傳個遍。

陳家叔公的孫子滿月,請了他們家星期六去吃席,把珠玉也請了。

不巧另一家的事撞上了陳家的滿月酒,三姑父的姨奶奶過世了,他們夫婦兩個都要到場,隻得派陳雨晶和陳凱出麵,葬禮就不帶孩子去了,他們把陳詩琪也塞給了這倆姐弟。

孫子山原本屬於村民的農民集體土地。他們當初把山租給盛文斌的時候,是指望他把山好好經營起來,做出一番名堂的。造出茶廠也好、果園也行,都能給鎮上增加工作崗位、帶動經濟發展。他當初對鎮上的人描述的宏圖偉業裡,更說豈能僅限於此,他要造度山莊、遊樂園,讓孫子山成為南市數一數二的旅遊景點。

現在一場夢幻泡影。

每年的兩百萬租金的確沒漏,但他目前這個情形,來年的租金、下一年的租金呢?村民對盛文斌的疑慮早不是一天兩天的了,隻是誰都沒明說。

這已是一部分厚道人的想法了。

更不厚道的人純粹看笑話,他們認為盛文斌幾年前富得流油,也不記得帶%e4%ba%b2戚沾光,現在一無所有,都是命該如此。

如果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普通,人們並不會對某個人產生過多的注意力,但若是他曾經非常富有,旁人對他生的就不是善心了。

這些不過人之常情,三嬢嬢年長,能看透,也都理解。珠玉小孩兒家家,剛從外國回來,就怕她理解不來。

三嬢嬢告訴珠玉這消息的時候,多少有些為難,為難在不知道怎麼和侄女說裡麵的彎彎繞繞。隻得含混表示,三個大孩子帶一個小孩子,去了隻管埋頭吃,不要摻合大人的事。

陳是麓鎮的大姓,姓陳的人家在鎮上占大頭,大多連著%e4%ba%b2。陳叔公在族譜裡位置靠前,早年在村委會乾過,知道怎麼調節糾紛,為人一向公道正派,被麓鎮的人視為能斷事的有德老人。

這也是珠玉聽來的,當他們四個踏入陳家院子,見著的就是一個鼻頭紅紅的胖老頭,抱著一個吱哇亂叫的胖孩子,在酒桌中間走來走去,炫耀寶貝疙瘩似的給人看自己的乖孫子。

“我要坐到大嬢嬢和小嬢嬢中間。”陳詩琪對著他們三個發號施令起來,“我還要靠著那盤糖水荔枝,你們都往右邊去點。”

小丫頭今年讀一年級,細細瘦瘦,不愛吃飯,酷愛甜食,乃是三嬢嬢家的全家之寶。對於她的發號施令,三個大人雖各自走神,行為上卻全給滿足,免得她在外麵哭嘰尿嚎,鬨得他們不得安寧。

一桌十幾個人,都是珠玉不認識的遠%e4%ba%b2,興許小時候見過,她全忘了。有人過來打招呼,她就掛上笑容,學著陳雨晶他們喊人。

陳雨晶打完該打的招呼,就坐下來盤手機,緊盯手機屏幕,兩耳不聞窗外事。

胖胖的陳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