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柔蘭。
佘楓和劉通福約定九月初十申時昭國坊見麵,赴約的是柔蘭。短短一夜,劉通福被從人世間抹去。
他們以為又度過了一場難關,生活將恢複平靜,往後年年順遂。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們的好運到頭了。
一場往事述完,佘楓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麵容的褶皺間淨是疲憊。
燭花嗶剝,愈顯屋子寂靜。佘楓頭顱低垂,眼神惺忪,盯著桌麵上的木紋,許久問了一句,“我們會被處以極刑嗎?”
“你不會,她,不好說。”
“假如我願意承擔下所有罪責,你能不能……”
“不能。”李纖凝斷然否決。
“想想也是不可能。”佘楓苦笑,凍得發僵的右手提起酒壺,壺嘴對著嘴巴,一滴、兩滴……艱難品嘗著人生中最後的瓊漿。
李纖凝默默走出房間,叫醒門口打瞌睡的衙役,命他打起精神好生看守。
過了望日,月亮升起的一日比一日晚。月末幾天,子夜以後才爬上來,明亮清冽的一輪,發散著銀白的光暈。
光暈落在肌膚上,慘白的膚色上紋路清晰渾如刀刻。匕首抵上去,慢慢的滑至關節處,沿著關節切入,一脈血線蜿蜒而下,彙聚於肘彎,滴答滴答,血珠子血染紅了大地。
匕首順暢劃過骨骼銜接處,筋脈斷開,骨骼分離,再來一刀,割開相連的皮肉,一條手臂就這麼完完整整被卸了下來。雙手捧起,規整碼在一旁,再去肢解其餘部分。
運刀的人有足夠的耐心,刀走得緩而穩,卸下的肢體切口整齊平滑,近乎完美。尤其那一顆頭顱,頸周皮肉切斷,剩下脊骨相連,貼著骨縫緩緩遊走,該斷處都斷了,雙手抱於耳際,“哢嚓”一擰,脊骨應聲而斷。
四肢肢解成八份,一字擺開,軀乾擺斷肢上,最後是頭顱。穩穩擺好,掏出一朵紙折白花,掐著下顎,使嘴巴微微張,紙花插入。
月光流轉於紙花之上,皎潔瑩潤,遠遠瞧去,好似自%e5%94%87齒間綻開了一朵妖花。
第37章 盈月篇(十七)雪滿長安
璋早晨來縣衙,特意走的北門,預備畫卯前去內宅望望李纖凝。走到北牆根下,見一女子扶牆作嘔。細辨形貌,竟是李纖凝,疾步上前,托住她手臂,未等開口,李纖凝猛的將他搡開,回身擺出防禦架勢,眼角含赤,眸綻凶光。
仇璋駭了一駭,略定神,茫然道:“你怎麼了,這副表情。”
李纖凝斂去凶光,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以為是小潑皮前來騷擾,不承想是你。”
說著又乾噦起來。
“一大清早的,怎麼噦成這樣?”
方才李纖凝的眼神太過駭人,仇璋心有餘悸,不太敢上去扶了。
“昨晚空腹喝了點酒,早起還好好,跑不多時,胃裡忽然難受。又不曾存什麼食物,隻是空噦。”
仇璋笑言:“我還道你有身孕了。”
李纖凝睨他,“你怎麼不盼我點好。人家還是未出閣的閨女呢。”
“你怎麼不說你是黃花閨女?”
“黃花不是被你采去了?”
仇璋:“……”
回到臥房,李纖凝和仇璋交待了昨夜的事,口供已由陳敬元錄妥,在他手裡,叫仇璋見了他問他要。此外拘捕柔蘭的公文需儘快批下來,她%e4%ba%b2自帶人去拿。
仇璋道:“你身體不舒服還是彆去了,解小菲去足矣。”
李纖凝道:“我想%e4%ba%b2自捉她。”
仇璋答應儘快辦。
兩人又聊了一會子,卯正時分,仇璋去了。
李纖凝這邊喝了素馨燉的養胃湯,重新梳妝寬衣畢,也往前頭去了。
前衙出奇熱鬨,大家仨一簇、倆一夥聚集在明堂前,七嘴八%e8%88%8c,議論紛紛,解小菲也在其中。
“發生了何事?”李纖凝瞥人群,“他們在說什麼?”
“牛武死了。”解小菲說
“誰?”
“京兆府追查的那起連環碎屍案的凶手。”
“是他啊,前陣子聽你說京兆府已經鎖定了他的身份,是個肉鋪的屠夫,怎麼突然死了,抓捕的過程中出現意外嗎?”
解小菲否認。
李纖凝突然意識到什麼,“莫非……?”
“像牛武肢解其他人那樣,他也把牛武肢解了,屍塊碼得整整齊齊,嘴裡……嘴裡放了一朵紙折的天仙子。”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案發地點在哪?”
“昨晚,大概子夜以後。案發地點在牛武的肉鋪。”
“肉鋪?他不是已潛逃了嗎?”
“說的正是。牛武潛逃後,京兆府考慮到他有可能複返,叫人守在肉鋪周圍。前半夜還好好的,後半夜月亮剛剛升上來,守衛即被一陣香氣迷暈,寅時醒來,到肉鋪內查看,看到了擺在肉案上的屍塊。”
“神龍見首不見尾,是他的作風。京兆府那邊有何反應?”
“還沒見動靜。”
正說著,有小吏捧著一紙公文過來交與李纖凝,李纖凝看了是柔蘭的拘捕文書,叫解小菲叫上幾個人,立即前往崇仁坊。
柔蘭正哄劉玉樹用飯,小廝慌裡慌張跑到階下,和外麵的丫鬟耳語數句,丫鬟慌張進來稟,“夫人,來了好多公差,正往這裡來呢。”
前兩日,柔蘭去縣衙探視佘楓,沒探成,打那時起她便知事情在朝著與她期待相反的方向發展。什麼時候天崩地裂,隻取決於佘楓撐到幾時。
眼下這個時間,倒也在她預估範圍內,故而臉上不見絲毫驚訝,反訓斥丫頭,“慌什麼,憑他誰來,還能不許人吃飯不成。”
柔蘭挾起一塊兒魚肉放到劉玉樹碗中,“樹兒愛吃魚,多吃些。”
劉玉樹眼珠子溜溜轉,“娘,公差來咱們家乾嘛?”
“這不是該你知道的,吃飯。”
“娘,爹為什麼還不回來,他是不是被公差抓走了?現在公差又來抓咱們?可是我們又沒有做錯事,公差為什麼抓咱們?”
“吃飯。”
柔蘭的語氣溫柔至極。
劉玉樹最是知道,當他娘擺出這種極致的溫柔表情,便是生氣了,這時候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按她的吩咐去做,絕不可以不知深淺前去觸怒。
劉玉樹埋頭吃飯。
李纖凝帶著衙役進來。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了夫人用飯,希望不會影響到夫人的食欲。”
“有失遠迎,怠慢了,請李小姐稍坐片刻,容我們母子吃完這頓飯。”她語聲清冽,已完全卸下了偽裝。
李纖凝命衙役退至外麵,獨自坐下候他們用飯。
大概覺得李纖凝眼熟,劉玉樹不停地偷看她。李纖凝拄著腮回看,他又不好意思了,頭埋進碗裡。
須臾,一碗飯用完,分彆在即。柔蘭終於顯出人母的脆弱,不斷揉搓兒子的臉,漸漸紅了眼眶。
“娘,我回去溫書了。”
“不急,娘有幾句話跟你說。”柔蘭起身,“李小姐,我想單獨囑咐樹兒幾句話,料想不為難吧?”
“不要離開我的視線。”
柔蘭牽著劉玉樹的手退至裡間。母子二人坐在榻上,喁喁細語,夾雜哭泣與訓斥。李纖凝仍舊坐在椅上,姿態懶散,目光飄來飄去,總不離珠簾後頭的母子。突然之間,她像一支箭射了出去。
慘叫聲滯後於她的動作。外頭的人聽到這聲慘叫跟著搶進屋,李纖凝站在珠簾後,做了個手勢,眾人齊刷刷止步。∮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柔蘭把孩子輕輕的平放榻上。孩子頭歪在一側,眼簾閉闔,%e8%83%b8口赫然插著一把刀,周圍有少量血滲出。柔蘭下手又快又準,孩子僅僅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便一命嗚呼,沒受太多苦。
柔蘭撫摸著兒子紅潤的臉蛋,一根一根捋順他淩亂的發絲,取一旁的薄被,展開了蓋在身上,好似他隻是在安睡,她隻是怕他著涼給他蓋被子。
這樣的悲情的一幕,柔蘭的五官卻鮮見什麼表情,有的也僅僅是剛剛殺子尚未褪儘的決絕。
“何苦呢。”李纖凝歎息。
柔蘭的麵龐一如既往的柔美,眼神堅毅如磐石,“我們夫妻二人沒了,他的下場不外乎充官為奴,我做了半輩子奴婢,最是知道做奴婢的滋味,我不想叫樹兒也走上這條路。我的血脈絕不為奴。”
她咬著牙說出這段話。
李纖凝忽然想起她有番邦血脈,馳騁於漠北黃沙間的彪悍民族,野性難馴。曆經幾代,單從麵相上看,已很難看出異族痕跡,唯有刻進骨血裡的這份狠絕,令人可以一窺端倪。
“走吧。”最後看了兒子一眼,柔蘭灑然起身。也不等李纖凝,自顧自走了出去,姿態從容舒展,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去赴宴。
衙役們早已駭呆,見她走來,誰也不敢攔,反而自動分開一條路。解小菲望李纖凝:“小姐?”
“走吧。”
李纖凝當先走了出去,眾人這才跟著敢動。
半月後,牢獄裡,李纖凝告訴柔蘭,判決結果出來了,她被判斬立決。佘楓有同僚為其求情,保住了一條命,流放嶺南。
柔蘭倚著牆壁,薄薄一笑,“居然不是極刑,我該感謝李小姐嗎?”
李纖凝沒說話。
佘楓忽然扒著鐵欄杆問,“你今天有給我帶花嗎?”
李纖凝把手裡拈著的一支菊花遞給他。
佘楓得了菊花如得至寶,退到一旁,一瓣瓣撕著玩。
自打得知柔蘭殺了他們的兒子,他就瘋了。
“一瓣、兩瓣、三瓣、十瓣……一百瓣。”突然沒了耐心,把花瓣一股腦兒全薅下來,往天上一揚,“天女散花嘍,天女散花嘍……”
李纖凝目光從佘楓身上收回,問柔蘭,“你還有什麼遺願嗎?”
柔蘭答非所問,“長安極少有暴雨呢,尤其這樣的秋冬時節,好懷念洪州的暴雨啊……”
她忽然哼起歌謠,那是一首洪州當地的歌謠,曲調輕快活潑。講的是少女不懼風雨,翻山越嶺采靈草的故事。
這個歌柔蘭時時哼唱,李纖凝聽了許多遍,柔蘭總在臨近結尾的時候戛然而止,她也不知道少女究竟采沒采到靈草。
柔蘭的歌聲空靈輕快,叫李纖凝聯想到在山間靈巧穿梭的少女,細雨、暴雨皆無法阻擋她的腳步,她歡快前行,奔跑、跳躍,一似山中精靈。
最終采沒采到靈草也變得無足輕重,因為過程新鮮、有趣。
那是李纖凝最後一次見柔蘭。
案子完結後李纖凝回家住了幾日。年關將至,李夫人勸她搬回來住,李纖凝回她為時尚早,過陣子再議。
顧氏欲過仇府找楊氏說話,李纖凝隨著過去,一至宅上,楊氏跟前打個照麵,又鑽仇璋房間去了。
仇璋書房裡賞畫,見她進來,笑道:“打哪來的?”
“打你嫂子房裡來的。”
李纖凝目光落於案上各種材質形狀的印鑒上,“才注意到你有這麼多印鑒。”隨手拿起一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