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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階上 尤四姐 4230 字 2個月前

動,更漏已經指向三更了。他抬臂蓋住了眼睛,又是一個不眠夜,昏昏沉沉地,所思所想都是她。

後來略迷瞪一會兒,就聽外麵敲響了四更的梆子。自小養成了習慣,每天四更必要起身,侍奉穿戴的太監已經進來了,他如常洗漱,換了衣裳,待收拾停當後,五更召集隨行官員在東配殿裡聽政。

朝會上無非商議那些,再次確認今天起靈的流程,負責陵寢建造的官員下地宮巡視了無數遍,隨葬的物品已經擺放妥當了,到時候梓宮怎麼停放,殉葬的十六口金棺怎麼安置,畫成了營造圖,向皇帝及主事的閣老們仔細交代了一遍。

接下來是民生、稅負、漕運。哪裡欠收,乾旱水澇,哪裡的橋梁低矮,妨礙了漕船運輸,這些%e9%b8%a1毛蒜皮的事,每一樣都需要他%e4%ba%b2自定奪。

皇帝沉得下心,逐樣下了政令。說起京兆的城防時,淡淡掃了餘崖岸一眼,“兩萬緹騎在餘大人麾下,京城的布防理應是由錦衣衛掌控的。這種事怎麼還要拿到朝會上來議論?餘大人近來辦差似乎有些不儘心了,究竟是什麼緣故?”

“啪”地一身合上奏疏,那清脆的聲響像鞭策在腦門似的,連內閣的閣老們都怕被殃及,悶著頭,略略俯下了身子。

餘崖岸忙出列,深深揖手道:“這陣子臣忙於紫禁城的警蹕及送殯儀仗,沒能顧及城防,是臣的疏忽,萬請皇上恕罪。”

皇帝漠然調開了視線,“餘大人不日前才小登科,原本不該苛責你,但公務與私情,孰輕孰重還是應當分清的。朕一向信任你辦事的能力,可不要疏於職守,讓朕失望啊。”

這幾句不輕不重的話,綿裡藏著針,著實令餘崖岸有些惶然。

他緊繃著麵皮,訕訕向下俯身,“臣有愧,辜負了皇上信任,日後必定時時警醒,將功補過。”

皇帝沒再理會他,話風一轉,又商討其他政務去了。

這事兒就算揭過了嗎?也許在其他臣僚眼中是這樣,但在風暴中心的人看來,沒有那麼簡單。

當皇帝對你有了成見,這種預感精準而熟悉,雖沒有經曆過,但見識了太多次,早就已經了熟於心了。

原本他一直很有自信,知道皇帝倚重他,畢竟天狩朝建立至今,他為這王朝披肝瀝膽,每一次手起刀落都深得聖心。他本以為自己和皇權的聯係很緊密,不會出什麼差池的,誰知一個女人,就令這位聖主明君對他有了成見,這讓他始料未及。

橫豎是有些憋悶,在皇帝不曾察覺的地方,自己悄悄排除了隱患,不能得到嘉獎就算了,怎麼忽然鬨起情敵來。這不可笑麼?

雖然他也承認,從中謀取了一點私利,但在這之前,他一直深以為皇帝是個缺乏感情的人,至少對待後宮嬪妃很涼薄。早前金貴嬪的昏招兒,也沒讓他對那小宮女產生更深一步的興趣,何至於人走了,忽然開始情根深種了?

無奈這是個啞巴虧,連解釋都不能夠。這種尷尬的芥蒂植根了,難以找到轉圜的方法,除非當真豁得出去。

他想起明宗時期的吏部右侍郎,娶了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引得明宗垂涎。那位侍郎是個狠人,乾脆把夫人送進宮裡密會明宗,那是何等的豁達大度,至今令人驚歎。反觀自己,送那丫頭侍君是不可能的,極容易演變成弑君,不能冒這個險。再來估量自己的心%e8%83%b8,他也不能如右侍郎一樣無恥,把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送上另一個男人的床榻。

所以這明爭暗鬥竟是無解的,兩下裡都不能戳破,各自拿捏著心肝,各自都心煩意亂。他也有些氣惱,到底是皇帝,可以在朝會上明著打壓他一頭。這些年的鞍前馬後又值什麼,一旦犯了他的忌諱,終究還是會翻臉不認人。

不過皇帝大約也意識到了什麼,等到散朝之後,特意把他留了下來。言辭裡重帶了溫存,緩著聲氣兒道:“先前滿朝文武都在,朕不免嚴厲些,你不要往心裡去。這陣子朕也著實是乏累了,朝中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先帝又要落葬,西北的戰事也還未平息,朕心裡總是懸著,百般不得紓解。”

餘崖岸說是,“皇上的難處,臣怎麼能不知道。臣追隨皇上這些年,幾時也沒見過皇上這樣憂心。不過還請皇上寬懷,事兒總有解決的時候,西北的戰事暫且雖沒進展,但平陽王已經趕往邊疆,他打斡亦剌人有一套,再不濟,也不至於讓戰線繼續延長。至於京中城防的事,倒不是臣有意辯解,實則是臣早就吩咐過,但不知同知是怎麼安排的,晚了好幾步。等臣護送皇上回京後,先把這件事辦妥,橫豎請皇上消消火,臣的錯漏,臣一定仔細補全,再不讓皇上操半分心。”

皇帝緩緩頷首,“朕也知道,你辦事向來謹慎,這回必是下麵的人不得力,才讓你受了牽連。”

餘崖岸笑了笑,“衙門裡人多,臣有時交代得匆忙,他們略一走神就聽漏了,還是臣的不是。”

兩下裡極儘敷衍,儘量營造出君臣和諧的氣氛。章回帶著宮人上來奉茶,適時提點一句:“欽天監看準了辰時三刻起靈,萬歲爺再略歇一會子,就該上享殿進香叩拜去了。”

皇帝隨口應了,比手示意餘崖岸喝茶。

結果就在他垂手端起茶盞的瞬間,手腕上滑下一串菩提,佛頭塔上還綴著一枚二獅戲雲紋伽南香牌。皇帝自然認得,那是自己早前賞給如約的,但不知為什麼到了他的手上,竟還堂而皇之地戴著,這不是在向他示威,又是什麼?

鋪天蓋地的怒意向他襲來,他咬牙忍住了,照舊飲茶,照舊不動聲色。可他猜不透,到底這手串是如約交給餘崖岸的,還是他有所察覺,刻意搶奪的。他想問,卻又不知從何處入手,直氣得肋下生疼,緊握起了掩在桌下的手。

邊上的章回太陽%e7%a9%b4突突直蹦躂,心道大事很不妙,這餘指揮平時是個精明人兒,為什麼在這種事上如此不知進退。堂而皇之戴著這手串,不是明著在和萬歲爺叫板嗎。萬歲爺賞他夫人這種私用的東西,擱在台麵上不好說,他這麼一顯擺,是在提醒萬歲爺,夫人名花有主了?

反正就是好肥的膽兒,這肺管子捅的,真有幾年道行。萬歲爺有口難言,隻好悶著聲氣不住呷茶。這一戰是落了下風,但自此麵皮也算是撕破了,接下來餘大人就該自求多福了。

後來餘崖岸行禮告退,忙於預備儀仗去了,章回把人送出門,和門口的康爾壽交換了下眼色。

康爾壽掖著手,直搖頭,“餘大人怕是吃錯藥了。”

章回心想可不是,不光吃錯藥,連命也不想要了。

這串菩提,現下成了所有人的七寸,餘崖岸不能謝恩,萬歲爺不能詢問。來曆和去處有目共睹,禦前的人更不敢提點,生怕餘大人回上一句“我們夫婦一體”,那可真讓人無言以對了。

第54章

所以就藏著掖著吧,誰也不要提起。

辰時三刻一到,早已擬定好的入葬大典,分毫不差地開始舉行。地宮外按班跪滿了人,哭聲震天裡,帝後在月牙城前設起了幾筵,獻帛獻酒,送先帝最後一程。司儀的官員向天地誦讀祝文,一百零八員杠夫也都換成了錦衣衛,到了這步,就可以把先帝的靈柩請入地宮了。

一直沒什麼眼淚的太後,這回跪在祭台前,哭得嗓子都嘶啞了。想是憶起這些年的恩愛,又悲傷於先帝升遐後,大鄴江山經曆的種種,大覺愧對先帝,愧對列祖列宗。

一旁侍奉的尚儀嬤嬤多番勸慰,也沒能讓太後止住哭。她撫著祭台以頭搶地,放聲哀嚎著:“你去了,再也見不著了……將來卑不動尊,我怎麼找見你……怎麼找見你啊!”

隨同跪拜的眾多後妃命婦們見她哭得淒惶,也不由跟著落淚。其實哭一場,能夠滌蕩內心的臟汙,如約跪在冷硬的青磚上,想起冤死的父母兄弟,如果先帝還在,太子還在,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吧。

可惜沒有如果,世間的因緣際會早就注定了。該著你吃的苦,一樣也少不了,該著你享的福,卻未必一定夠數。∴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透過一層淚的殼,她支起身子,望向地宮的入口。先帝要奉安了,好大的陣仗啊,皇帝扶棺站在一旁,打頭抬棺的是餘崖岸。欽天監喃喃誦讀著安魂經,梓宮在漫天的梵音中緩緩前行,跟隨著前方僧道的引領,消失在高大的兩道石門之後。

如果他們進去後,再也出不來了,那該多好!

她有些孩子氣地想,這樣少了多少麻煩,就不用費心和他們周旋了。自己如今能夠動用的,無非是這張臉,這份喬裝的感情,細說起來不免感到屈辱和悲哀,但凡有一絲可能,她都不願意再麵對那兩個人。

但老天怎麼能讓她輕易遂願,她還得經受無數的捶打,還得振作起來,繼續直麵風刀霜劍。

不過還好,她似乎慢慢摸索出了門道。昨晚餘崖岸把她拽回小帳裡,質問她為什麼看見皇帝,卻沒有提醒他。她學會了詭辯,學會了倒打一耙——

“我已經極力阻止你了,是你不能意會?看來你和我,終究做不到一條心。”

曾經那麼凶悍的餘指揮,居然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太沉溺、太遲鈍?被皇帝拿住現行兒,也是他不尊重她的報應?

反正就是有驚無險地糊弄過去了,她到這時才深深明白,一味做個不露鋒芒的老實人,已經不合時宜了。她須得再精進一些,才能遊刃有餘地周旋在他們之間。像昨晚,伏在餘崖岸肩頭望向皇帝那一眼,雖然回憶起來頭皮發麻,但她知道有用。

有用就夠了。

接下來她還得繼續在餘崖岸麵前描摹自己的驚恐,在皇帝麵前充當無助但自愛的小婦人,隻要兩下裡轉換得當,相信總有一天會成功的。

大禮完畢了,隨侍的人上來攙她,她緩緩站起身,跟隨一眾嬪妃命婦退到墓道旁。六月的太陽當頭曬著,即便搭著涼棚,也還是熱浪滾滾。大夥兒都被烘得兩頰發燙,汗水一層層洇濕了孝帽,看上去形容兒有些狼狽。

湘王妃就站在她身旁,大概熱得發暈了,身形搖搖欲墜。

她自己知道不妙,悄悄拽她的衣袖,“如約,我眼前金花亂竄,怕是要倒。”

這個時候,倒下來可壞了儀製。如約忙從袖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兒來,裡頭裝著醒神的藥,悄悄讓她吸上幾口,一麵抬手死死架住了她。

好在藥有用,通了神竅,糊塗的腦子終於清醒了。湘王妃緩過來,長出了口氣,當下不便多言,隻能感激地朝她眨眨眼睛。

實則是先帝的一場大出殯,讓底下的孝子賢孫們吃足了苦頭。也怪這皇陵修成不是時候,要是擱在秋高氣爽的時日竣工,送葬就當遊山玩水了,也不用鐵板上的魚似的,正麵烤完了烤反麵。

眾人眯著眼睛,望著墓道入口繼續死等。儀仗下了地宮,還有好一頓法事要操持,隱隱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