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臣婦遺憾至今。”
簡單不媚俗的一番話,一字一句都叩擊在他心門上。
皇帝知道她過得並不好,明明蘇味回來稟報,說餘崖岸對她很粗魯。她礙於麵子粉飾太平,連臉上的笑,也總是帶著一點惆悵的味道。
眼波流轉,僅是短暫的一相視,就讓他浮起許多憐憫。隻覺她像個身不由己落進苦海裡的人,掙不出來,隻有認命。可見金紈素所謂的兩情相悅純屬鬼話,而自己也是幫凶——那天分明可以把她追回來的,卻還是選擇用她維係君臣情義,眼睜睜看著她滅頂。
心下莫名慚愧,殺了一母同胞都不曾讓他產生過這種心情,沒想到居然會用在一個女人身上。於是她嘴裡的好,也都變成了不好,皇帝覺得自己開了第三隻眼,能分辨她的假話和真話。
礙於邊上有婢女侍立,他不方便繼續追問,隻是喃喃應著:“日子過得好便好……餘大人對社稷有功,他的夫人封誥命本就是應當的……”
可她口中那句“續弦”,讓人覺得不圓滿。關於這點,不管是餘崖岸還是自己,都無法成全她。終究是遇見得太晚,其實她原該擁有更好的。
他有一瞬的晃神,但僅僅隻是這一瞬,對如約來說也夠了。
“蘇領班送來的便袍,臣婦已經繡了一半,但因路上顛簸,不免耽誤手腳,慢了好些個。”她恬淡地笑了下,“不過臣婦會儘快繡完的,料著明兒入夜前,能送到禦前去。”
提起那件便袍,皇帝不大自在,像某個小秘密被人戳穿了似的,既有些局促,又要強裝鎮定。嘴上應承著:“禦前的東西短不了,倒也不用著急。”
她還是那種不驕不躁的樣子,很為彆人著想,“我瞧您連日都要哭臨,跪拜的時候也多,穿著這件有膝襴的,免得再蹭破其他袍子。”
皇帝慢慢點頭,“夫人想得周全。”
再看她一眼,昨晚做的那些淩亂的夢,不知怎麼忽然竄上了腦子,讓他一陣心慌。兩個挨不上邊的人,在這燈火通明的廊廡上說了半天話,傳出去終歸不好聽。到底強逼自己收了心,肅容對她道:“時候不早了,夫人回去歇著吧。連日奔波辛苦,若是趕不及,也不用慌張。”
如約說是,退讓到一旁,朝他俯下`身子恭送。待他走遠了才直起身來,召喚蓮蓉,“咱們回去吧。”
蓮蓉是沒見過世麵的婢女,到這時才找回自己的嗓子,悄聲道:“那可是皇上,嚇得奴婢大氣兒不敢喘。早前看戲文裡演的,皇帝老子總說‘來呀,,拉下去砍了’,我就怕皇上尋您的不自在,和您過不去。”
如約失笑,“我還給他補衣裳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做什麼要和我過不去?再說咱們家大人,不也名聲在外嗎,沒見他在家裡打殺哪個家奴。皇上和他,不是一樣的麼。”
最後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暗自慶幸,皇帝不再是水潑不進的了。隻要有裂口,就能順著那地方,把刀插進去。
蓮蓉似懂非懂,“那可是皇上呀。”
如約道:“我以前是做宮人的,伺候著宮裡的貴嬪娘娘。人物太小,上頭自然懶得為難。我問你,大人有沒有為難過你?”
這下蓮蓉沒話說了,訕訕笑了笑道:“少夫人怎麼能和奴婢一樣呢……哎呀,蚊子來了,咱們快回去。料著翠已經把屋子熏好了,夫人梳洗梳洗,趕緊歇下吧。”
兩個人相攜著回了長房,果然屋子裡一應都鋪排好了,塗嬤嬤和翠子靠著房門閒談,見她回來,忙把人迎了進去。
“先前湘王妃來找您玩兒啦,聽說您還沒回來,這才走了。”塗嬤嬤把她攙到圈椅裡坐下,回身拔了簪子剔剔燈芯,一麵道,“這位湘王妃,倒是個和煦的人,一路上對您多有照應,您結交了這麼一位貴婦,往後在圈子裡周旋,也更得心應手。不過啊,這位王妃的心腸好過了頭,夫人和她來往,可要留點兒神。”
如約是頭一回聽人說起湘王妃的為人,先帝時期,各路王爺沒有就藩前都在城裡建府,紫禁城東邊澄清坊裡設有十王府、諸王館,就是安頓這些鳳子龍孫用的。但如約家裡遭了難,後來欠缺了這段消息,隻知道湘王妃娘家姓鄭,至於什麼時候嫁給湘王,又是怎樣一番為人處世的道理,就不在她了解的範圍內了。
偏過頭打探:“嬤嬤知道什麼內情?”
塗嬤嬤道:“也不算什麼內情,這個故事,全四九城都知道。說太常寺卿鄭大人手底下有個小官兒,因和鄭家走得近,兩家的女孩子也相熟。那小官兒家有個庶出的女兒,有些個小才情,但也因此被正房欺負得很慘,她娘病死後,嫡母做主,要把她嫁給四十來歲的百戶做填房。湘王妃一時糊塗,把她帶回家,讓湘王納她做了妾。這下可好,人家那點小才情可把湘王勾住了,恰好宮裡下令就藩,就把王妃和世子留下,帶那個妾室去了湖南。這會兒孩子怕是生了好幾個了,王妃就守著世子苦熬呢。您瞧瞧,再大度,哪兒有把男人讓給彆人的呀。這下子後悔來不及了,頭前你可憐人家,如今人家過得可比你滋潤,未必想得起你的好。”
也算是個稀奇的故事,這麼聽來,湘王妃確實心善得過了。如約有些同情她的遭遇,畢竟太常寺卿家裡上下和睦,對女兒的教養也極儘良善。但這世道,良善人不一定有好報。雖說沒有那個小官的女兒,還有彆人填補湘王身邊的空缺,但比起陌生人撬牆角,被熟人背刺一刀,才更銘心刻骨地難受。
翠子腦筋簡單,“王妃要留京,妾室不得跟著伺候湘王嗎。”
塗嬤嬤道:“湘王府的妾就她一個?換了我,王妃對我有恩,我就自請留在京裡陪她一起帶孩子,這才是做人的道義。”
可惜道義這東西,不是人人都有。
如約心下惆悵,但不便評價人家,把桌上的針線都歸置進笸籮裡,就吩咐她們也去早早歇息。
這裡剛安排好,正預備睡下,發現一個身影快速從廊下經過,轉眼便邁進了臥房。
塗嬤嬤等人一見主子來了,忙嗬腰行禮,餘崖岸沒空理會她們,把手一擺讓她們退下,自己回身關上了門。
如約站起身,茫然道:“大人怎麼來了?這裡是女眷住處……”
餘崖岸道:“我和旁人不同,我領了公務,四處巡營。”邊說邊走到她麵前,礙於隔壁還有人住著,不好高聲說話,壓著嗓門質問她,“先前皇上找你了?說了什麼?”
果真錦衣衛的消息是最靈通的,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他就跑來興師問罪了。
她調開了視線,“還能說什麼,無非是問問婚後過得好不好,一些禮尚往來的話罷了。”
他滿臉的狐疑,“就這些,沒彆的了?”
如約道:“大人希望還有彆的?說了這些還不夠嗎?”
餘崖岸心裡自然也有他的擔憂,自己虎口奪食,這點早就明明白白了,但他這麼做是情非得已,總不能直言告訴皇帝,他青眼有加的宮女是許錫純的女兒,潛伏在後宮,是為了找準時機刺殺他吧。兩下裡要周全,就得冒著風險,硬著頭皮辦事。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要承受這難言的委屈,周旋在她和皇帝之間。
可氣的是這始作俑者一點覺悟也沒有,更不會體諒他的良苦用心,自顧自地行事,毫無半點忌諱。
他憤憤咬著牙,又不能打她,壓著怒氣重又提醒了她一遍,“你如今是什麼境況,自己知道嗎?是不是還在打著不該有的主意,刻意地接近他?”
如約慢條斯理,甚至有些無辜地辯解著:“是他尋我說話,不是我有意要招惹他。像昨兒這件便袍,難道是我上禦前討要的嗎?大人能不能彆這麼不問青紅皂白地對我發脾氣,您要是實在擔心,就去皇上麵前把底細抖露出來吧……”說罷竟還笑了笑,“你敢嗎?”
餘崖岸啞巴吃黃連,抬手用力指了指她的鼻尖,暗道好樣的,如今懂得拿捏他了。
不過如約也不想把事情弄僵,畢竟現在才是漸入佳境的時候,和他鬨翻了,萬一他一不做二不休又來一次喪妻,那就得不償失了。
於是重新放軟了語調,略略安撫了他一下,“我答應過你的,這次隨扈不會出什麼幺蛾子,我還等著你放聞嬤嬤和我團聚呢,怎麼能不顧她的死活。總之你放心,那頭就算有召見,我也自會小心應對的。畢竟下次動手之前,還得好好活著……”*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什麼?你還琢磨這個?”
他不自覺拔高了嗓門,嚇得如約忙豎起一指抵住自己的%e5%94%87,“噓……怎麼嚷起來了。”
可那根手指,實在是秀致可愛啊。他的注意力全被它吸引了,搶在她收回之前一把抓住,用力地%e4%ba%b2了一下。
如約頓時紅了臉,怒目瞪著他,簡直覺得這根手指不能要了。
他無賴地咧了咧嘴,“我已經十分克製了,這點利錢還不準我□□我可要連本帶利一塊兒討回來了。”
明明很重要的一場對話,卻在這樣的氛圍下陷入了僵局。如約心頭一陣陣泛起惡浪,但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不過把手背到身後用力蹭了蹭,告訴他:“大人,您該回去了。”
他腳下踟躕,有意逗她,“我不想回去了,我看這床大得很,兩個人也睡得下。”
如約淡然道:“大人要真敢留下,明天指揮使可就是彆人的了,大人不再考慮一下?”
這下他啞口無言了,不服氣地點著頭道:“為了保全夫人,我也不能從這位置上下來。不過我的話,還請你千萬記好,不要給自己找麻煩,能躲則躲,彆往禦前湊,知道麼?”
如約瞥了他一眼,“我什麼都做不了,還硬往跟前湊什麼?”
然後他便放心了,反手打開了門,倒退著邁出了門檻,臨走前不忘叮囑一句:“把門拴好。”
她半點沒留情,當著他的麵關上了房門。
餘崖岸訕訕在檻外站了片刻,但心卻因剛才那一%e4%ba%b2,慢慢飛揚起來。
他也有些搞不清自己了,知道禦前送了冰鑒,送了梨茶,但他隻是擔心皇帝死灰複燃,並不因此責怪她。原本就複雜的感情,經過日積月累變得更為複雜了。婚前想好了要調理她,結果婚後才發現,受製於人的竟是他自己。
房裡的如約把手浸進銀盆裡,狠狠地搓洗再三,直搓得皮膚發紅,才拽過巾帕擦了擦。
不要計較這麼多,她坐在床上安慰自己。一點甜頭都不給他,怎麼才能穩住他?或許在餘崖岸眼裡,自己已經慢慢變得馴服了,但他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厭惡他。
每一次的凝視,都無異於在她心頭紮刀,她時刻記得金魚胡同被燒焦的殘垣斷壁,還有一具具被抬出的,麵目全非的屍體。她咬碎了牙,咽下所有苦澀,就是為了等待有朝一日血債血償。
安定的婚姻生活,故作凶狠卻對你百般討好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