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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眼神並無多少焦距,水濛濛的大概是因為現世的光入目,一時並不能看清太多東西。就像凡人的肉眼並不能看到它的身形,它看這世間的一切實物也有些不習慣。然後它的視線放在了不遠處。此刻,就隻有阿湮跟他在自己眼中是清晰真實的。

它隻振翼撲騰了一下,下個瞬間便出現在了少年身前。

‘太子……長琴?’它很努力地辨認。

少年幾乎是在看到它的時候才能覺察到它的存在,似乎是有些愕然,看了好半晌才緩緩伸出手,叫它停在自己的指間。

“凰君。”他低低應道。

素娘顫驀地把簾子拉上。

真疼啊。她定定地望著簾子遮掩住的外堂,終於能清晰地感覺到他。%e8%83%b8膛位置的鎖鏈似乎要將被蒙蔽了百數年的聯係,在這一霎時儘數補回,連小臉都疼地褪了顏色。

蘭生的小手裹著她的小手,也是小臉白白。滿臉都是“哎呀,被發現了”。回頭一看素娘,居然馬上定下神,小心翼翼地把另一隻手豎到嘴邊,做了個噓的姿勢,然後一邊拉著她往外走,一邊努力得試圖把勇氣傳遞給她,兩眼裡都是“妹妹彆怕,不就偷看了幾眼麼”。

走到外麵的廊下,素娘才回頭看了眼,雪皇沒跟過來。

*

“少恭?!”

跪在佛前的年輕夫人在聽到兒子低語的那瞬間,猛然一驚睜開眼,視線在並未找到此間的第三個存在時,原本溫柔虔誠的臉陡然便有了倉皇之色。

蒼白單薄的少年立在她身側,也隻是陪著她來上香還願。沒有比做母%e4%ba%b2的更清楚,她這個兒子生來便少對神靈的敬畏之心。自少時大病一場之後,他的身體多年來一直孱弱不已,很多回她都恐獨子會夭折,但最終兒子是艱難長大了,心性卻越來越淡泊。

他看這世間就像是過客般,哪怕是對一朵綻開的花,亦隔得遠遠的無動於衷得望著。哪怕是麵對父母,尊敬有之,%e4%ba%b2近卻無。幾年前,那一位道長立在歐陽家門口的時候,她就知道,唯一的兒子是留不住的,可她怎麼能舍得!

少年低垂著眼瞼,右手向前伸出,視線似乎在凝望著指間的某樣事物,身後背著天光,佛前的長明燈安靜的光色映照在他身上,叫他的臉有種半明半昧的感覺。

“不久,”他在低低得說著,竟是笑了——連作為母%e4%ba%b2的,都極少見著他笑,笑得這般開心,這般溫柔——“隻要等到了,便不算久。”

凡人所無法看見的幼鳥踩著他的手指蹦蹦跳跳,說得話也直白得從來不帶轉彎:‘你看上去真糟糕。’

不知怎的,大概是這仍居於幼生的身體對環境格外敏[gǎn]之故,雪皇竟覺得眼前的少年看上去,非常%e4%ba%b2切。懵懵懂懂轉念一想,大概是兩個原因罷。阿湮的最後一世,這漫長的輪回終要了結了,她們能回去了,怨不怨的也就不想再講了,太累,阿湮曾允諾說會陪著她在地界定居,天界太冷,人間太汙濁,最暖和的,反倒是地界,她早就想好了,要在黃泉河岸落一座殿宇,阿湮的蓮花在黃泉也能生,她們都會好好的。再者,按照阿湮所想,太子長琴最後總歸是要化妖的,他曾曆妖身,連魂魄都要過渡為妖,怎麼說都要是同族,所以才叫她覺得%e4%ba%b2切。

“到最後了,便不必再計較這些了。”他也這樣說。

‘阿湮走了。’雪皇說。

少年抬頭,幽深的視線輕輕點了點已經閉合得一點縫隙都沒有的簾子,沒有說話,隻是微微笑了出來。

他的母%e4%ba%b2僵在另一邊,眼睜睜看著他與手背上的虛無對話,兩行清淚倏然滾落。

“少恭。”她喚道。

兒子抬起頭。“母%e4%ba%b2。”他說。

極深極深的眼瞳毫無漣漪,看著她時已消去了%e5%94%87角的笑,很安靜,很蒼白,像是隔了一整個世界的畫,觸摸不到一點人氣。

當年那個道長說,這孩子生來就是要修仙的。

她搖頭說不信。可她當年就信了。

*

“妹妹,彆怕!”蘭生跑到後麵,終於能大聲把這話說出口。

素娘搖搖頭,對著他露出個小小的笑。

小孩兒便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握緊她的手一溜煙跑到後麵,鬆手,大口大口喘氣,然後仰著頭看已經被阿默抱到懷裡的女孩兒。

“妹妹累不累!”方家小少爺一跳一跳焦急得問。

奶娘在簷下喊:“小小姐,方小少爺,來吃%e9%b8%a1子羹!”

兩個小孩子並肩坐在軟榻上吃羹。吃完蹲在簷下差使著阿默堆雪人。方蘭生得意洋洋得叫仆從掏出在灶上烘暖的本子,把自己最近學的書一個字一個字點給素娘看。用午食。窩在榻上睡一覺。灰蒙蒙的午後竟又下起雪來。素娘裹得緊緊實實走到屏風後,阿默守著門給她雕一套各式姿態的木娃娃。

阿默原本是父%e4%ba%b2的死士,死士打小便是不能說話的,若非因為一個素娘,或許他此生都沒有光明正大走在陽光下的機會。他不像奶娘,對她又憐又愛,他能賦予的情感實在太少,牢牢記在心頭的,怕也隻有一個認知,她是自己的主人,無論什麼模樣,都是自己的主人。

見到她走出來,高大的死士手一撐直起身,門已經隨袖風合上了一半,他伸手將圓滾滾一顆球抱到懷裡,把剛打磨好的一個娃娃塞到她手中。

素娘抬頭對他笑了。

阿默低頭繼續雕木頭。

前頭住持遣小和尚來問,兒子要待多久。蘭生死活不肯下山,說妹妹一個人孤單單要陪妹妹。入夜奶娘已經整理好隔房的被褥暖爐,阿默手一抬,便將偷摸上主人床的小子丟到了隔房。

方蘭生眼淚汪汪:“明天再來找妹妹玩兒。”

素娘坐在床邊,笑眯眯得對著他揮揮手。

奶娘給她留了盞燈,去外間歇息,阿默在門口守到半夜,去了另一個房間休息。

夜中某一個時刻,素娘驀地睜開眼,一個光球在她枕邊滾了滾,滾入她懷中。

‘阿湮阿湮!’終於肯回來的雛鳥蹦蹦跳跳。

‘凰兒。’她在心中道。

厚厚的床簾被一隻手掀開,她抬起頭,少年站在她床邊靜靜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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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幔堆的簾子在許久之後又被輕輕拉上,逐漸密閉的空間掩去了窗縫的涼意,也將床頭木料斜飛的彎鉤上掛著的琉璃燈散發出的暖光掩在外頭。

素娘嗅到淡淡的雪的氣息,雪中還有細微的竹的清香,在熟悉的沉香味道中格外得清晰。少年緩緩坐在床邊,卻是什麼動作也未有,隻就著朦朧的光線,細細凝視她的臉容。她穿著棉綢裹細絨的夾襖,內裡有奶娘拿小羊皮縫的襯子,便就這般掀著被子坐起也沒有覺得怎麼冷,反倒屋裡燒的爐火滾動著氣浪滲進床簾,長時間縈回不出,在她的臉上染出淡淡的暖暈。

臂上一股冰寒,幾乎叫她打上一個冷顫,茫然低頭,蹦蹦跳跳還打著哈欠的雛鳥已經從枕畔滾入她袖中,直滾入她的血肉化回模糊的紋路。於是這一番動靜也像是打破了此間某種僵持,錦被掀起裹在她身上,一隻手在她臉上碰了碰,觸到滿指尖的燙,便回手撩開一段床簾,叫外麵的氣流衝淡些燥氣。光也映照了進來。

少年的手指修長乾淨,昏暗光火中並無蒼頹病態的白,反倒瑩瑩如同白玉。他的側臉沐在暖光中,那點光線漏在漆黑的眸子裡,也為之點上星子般璀璨的光色,可另一邊卻為幔簾的陰影所掩,一絲光都不曾照見,叫他看上去,一半明媚似朝暉,一半沉暗如深淵。

“阿湮。”他輕輕得喚。

聲音還是年少的清脆悅耳,卻很輕很輕,輕到帶著飄,像是刻意壓在嗓子眼不儘數吐出的緩慢與小心。她甚至覺得,外麵落雪的聲音都要比它響。

她仰起頭望著他,一動不動,很長時間之後才從被中掙出手臂。很快她就連人帶被被擁到一個懷抱裡,軟綿綿的雙手又被塞回去,少年熟練得將她放%e8%85%bf上,就像曾經所做得無數回那般。

“為何要避著我?”他說。佛堂中那被扯上的簾子叫他想了很久也沒想通。

明明牽上了天之鎖,卻總是要到遇見的時候才明白這個時刻到了,大概當年太初水神的隕落,也叫天道抹消了幾分神物的力量,隻是,從來沒有哪一回,在明知道他存在的刹那,她還會轉身跑開。

素娘的臉埋在他%e8%83%b8口,那股雪竹的味道更加濃鬱,並不是鼻子嗅到的氣味,而更類似融入了骨血所以隻能由靈魂隱約窺見的感覺。

她悶悶回道:“……累你苦等。”久未歸家之人在終於踏上故土時,總會有一種近鄉情怯之感,她多年未見到他,也似乎有這般莫名的不忍之感。喻得不確切,但大致便是如此複雜之情感。二百餘年,是她錯估,那時她在北海囑托白龍王之時,也不曾料到,因她所做的一切,蓮塘得耗費那般力量填補她的缺漏,真應了最後一場輪回之說。

她不來,他便在人世空等。輪回鏡中她與雪皇一年一年望著的,他在凡塵中一年一年變老。

雪皇說,不挺好的?你等相遇等了他多少輪回,總該有一次,他也嘗嘗等你的滋味。

雪皇又說,看……現在他跟你一個模樣了,我好不容易將那粒珠子取回來,結果你轉頭就用在東海,你們的魂力都支撐不了太久了,若是這次不成,一死便妥妥化作荒魂。

後來雪皇還說,再這樣下去,沒準撐著他的就會是混沌蓮子……蓮子一旦現行,你說天道會想出什麼損招等著你們?

“不苦。”他說,“不及你萬一。”

她抬頭望望他,不說話。

少年低下頭,將下巴抵在她的腦袋上,竟是靜靜笑起來。等的時間長了,能想的東西也多了。他沿著這數千年來的曆程一步一步往回走,看到那些他不曾注意過的東西,看到那些時過境遷變了麵目的東西,看到她曾為他留下的東西,才發現,以為遺失在時光裡的,不管經過了多久,都還停留在原地,等他回來尋找。

他等得一點都不苦。隻要想到那些年裡無數場相遇無數場離彆,連留都留不下的身影,便知道,原來最美的,竟還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