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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出去,豈止是個災禍。無怪乎家中連夜將她送走,甚至不惜尋了個死嬰瞞天過海。異象已出,眾目睽睽是不能更改,但如何曲解異象倒是可以謀劃的。

“鳳兮,鳳兮,”她娘留在她耳邊的聲音那等撕心裂肺,“何歸處……”

奶娘抱著她在那般嚴冬離開皇城,一路南下。大雪下得能遮蔽天宇,家裡連名字都沒來得急為她取,幸得奶娘愛憐,用心照料,有了個小名,叫素娘。

輾轉在幾個城池隱蔽,皆未長久,在她三歲那年,接到家族傳來的隱信,有了路子前來琴川,這才算是安定下。這寺廟的住持俗家姓方,行事雖有荒唐但個中本事極大,當年叔祖遊學之時與其結識,承蒙相助,兩人結為莫逆之交,方外之士自是不講命格如何,也不礙於俗世皇權,因此叔祖來信請求適當照顧下家中孩子,對方就一口應下了。

雪真大啊。她看著看著,陰蒙蒙的天就又開始落下雪來。

小小的女孩兒仰著頭,看輕飄飄大團大團如柳絮般的雪花落在眼角眉梢,為她的體溫所染,漸漸化開,沒看上多久,一頂大紅的鬥篷便兜頭罩了下來。身體騰空而起,落在一個寬廣結實的懷抱裡,她把頭上的鬥篷往下拉開,對上阿默平靜得毫無波動的眼。

阿默把她裹得緊緊得抱回了內間。炭火暖烘烘的熱氣熏得她臉有些發癢,她在柔軟的毯子上蹭了蹭,被奶娘伸手抱過,放在堆滿軟衾的木榻上。

“素娘可冷?”奶娘摸摸她小手,抬頭對她笑。

她胡亂搖搖頭,阿默遞給她一盞酥酪。

“阿默,阿默!”她從鬥篷軟衾裡探出腦袋,這樣叫道。

於是高大的死士就走過來,在她另一邊坐下。看著她挨著自己的身體,眉眼彎彎得捧著酥酪暖手,也不吃,隻是時不時嗅嗅香氣,柔緩的眼角便潤了顏色般飛揚開,可愛極了。

她合該是族中最瑰麗的珍寶啊,穿最華美的衣飾,住最典雅的居室,看最美的景,處最高貴的人……卻被迫在這遠離皇城的孤單又蕭索之地,僅僅一盞酥酪便開心地這般笑出來。奶娘愛憐得摸摸她的幼發,把針尖在靠墊的狐狸毛上擦了擦,繼續穿針引線。

素娘的視線穿過屏風,漫過隔間,注視著那沉壓壓飄滿飛雪的天地。

她早該來了,可越是到最後,越是有那諸多的顧慮。

明美那一世,她跟隨白龍王敖閏前往北海,可該亡失的終究躲不過,縱然治好宿疾,續上壽命,身體中的生機已如謝落的花碩般枯萎下去,她願意離得白衣,自是她從一開始就已預料到,那從蓬萊之地偷來的幸福快活,到底是該儘了。

她回到衡山,魂力已經減退如風中火燭,黯淡不已。輪回磋磨得這魂魄太多,她眼睜睜看著一直不曾消減過的蓮塘,在這一回修補她缺憾之時,隨靈氣的用儘一朵一朵得泯滅了蓮花,再不複生,冥冥中已預示了她的機會不再多。

“阿湮你這樣真的好麼?”

雪皇看著她自蓮塘底部尋回當初蓮子落入凡間時包裹的那兩瓣蓮衣,慢慢聚集蓮塘中散佚的力量,看明白她是預計著釜底抽薪殊死一搏了,不免憂心忡忡問。

“沒有時間了。”她輕輕說。

青華上神布下的烙印,牽係著她與他緣分的是線已經淺得幾乎要斷掉了。她叫他渡得妖身,也不過將這年限又拉長些時候,該終結的總要步入終結,而他若不在了,她流連這世間又還能為了什麼?那就再一世,不過就再一世。

她思考天命,思考星辰地幽宮,思考他之作為有多少能實現夙願的可能,用很長的時間收攏當年自天外投入人間的所有力量,等待咒術奇效,雪皇的這投影能離開縛地的蓮塘。

她想著一切終結之後,那三十三天外的神祇會是什麼模樣。她可還會要這段承載了人間數千載苦難與無望的記憶。

她閉眼夢到亙古洪荒之前,神祇與來自後世的仙在時光的夾縫中相遇,並肩守著混沌破開之後的天地演化出該有的模樣,這漫長的夢境不斷繼續,遺失的記憶在慢慢回來,清晰得就仿佛%e4%ba%b2身經曆就在昨日。

開天五靈逐一誕生,又一個一個在天道算計之下消亡,神職的分裂即將孕生新的神明,可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仙人去哪兒了?她終於離開不周山,在鐘明昆侖之上摸索著的又是哪一道命運?神祇在煙雲浩渺的亙古之前抬起頭,天吳曾%e4%ba%b2手牽係的天之鎖穿透了無窮的時光與空間,依然將兩端緊緊相連,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他說,你怎麼還不來。

那時的明美在北海囑托了白龍王一件事。即使是西海龍王,依然得用很長的時間才能達成。

她能做的所有努力都已經做完。於是,終有一世,能僅是作為我本身,就這麼注視著你,注視著這片天地嗎。

她落地便能睜眼,睜開眼,望見出生之時冰凰的虛影衝天而起,千萬年不曾出現的真凰,那冥冥之中,大地都為之震懾。牽係著心魂的天之鎖貫穿時空,有一個聲音在輕輕喚她的名。他說,阿湮。

*

雪停之後,方家奴仆硬是從山下清了條雪道到山上。

這寺廟在琴川附近,因為在山頂,一到冬日落雪之際,便很難出入。但此間主持持廟有方,斂財之術叫人歎為觀止,門麵是不大管內裡卻是豐富透了,所以每年入秋,山上便積蓄滿食物,哪怕是大雪封山,寺廟裡的眾和尚也能安然度過。

素娘被裹成顆球,由著阿默抱出來,迷迷糊糊往下看,就見著大清早的,主持俗家的小兒子方蘭生也窩在仆人懷裡,仰著頭朝她拚命揮手,腆著臉叫她:“妹妹,妹妹!”

……雖然素娘名義上是知交後輩,但方家也是拿了她當自家女兒看的。方母常年吃齋念佛,守著佛堂輕易不出來,但也憐惜她身世,囑托了自家二姐多關照。方家五個女兒一個小子,除大女兒打小離家出走不在外,都對這個小妹妹投以極大關注,尤其是方蘭生。五個姐姐太過可怖,難得有個嬌嬌嫩嫩軟軟糯糯的妹妹,他怎不歡喜?就算是方父說了素娘得住在寺廟,大雪封山之後依然趕著趟兒來跟她玩兒。

“妹妹,我給你帶了血糯米糕。”方蘭生牽著素娘的手往裡走,聲音裡還帶著奶聲奶氣。

素娘點點頭,抬眼望了望頭頂難得的晴空。

奶娘說今日有琴川大家的夫人公子前來還願,叫蘭生不要帶著小小姐到處跑。

三四歲的小孩子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正好奇當頭的年紀,被家裡寵慣了,雖然乖巧但少不了嬉鬨。牽著素娘就蹭蹭蹭跑去前堂,在簾子邊悄悄探出頭往外望,佛前跪了個年輕的夫人,一個十歲模樣的少年立在她身邊,容色略顯蒼白,仰著頭,神色莫名得盯著慈眉善目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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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娘呆呆得站在那裡。◆思◆兔◆在◆線◆閱◆讀◆

偷偷望著的少年著一身青花邊紋的衣衫,柔軟清俊的眉眼帶著淡淡的冷意,容色略嫌蒼白,仿佛紙片人蘊一口生氣才終於撐起的身形,來一陣風都恐會將人刮跑。

他的眼底藏著潭深淵,漆黑無光,似乎能將視野中一切物象都給吞沒,曾幾何時皎月輝華般的靈氣稀薄得如同日暮西山的牽絲遊須,宛若璀璨耀目的寶珠一點點被抽去靈蘊,逐漸蒙上陰沉如雪前天幕一樣的灰暗,再也衝刷不去。

在那些靜寂一如死亡的歲月裡,哪怕是落入最肮臟的泥沼,他身上的光輝亦不曾黯淡半分,哪怕魂魄中埋著最斑駁最蒙昧的東西,他依然受最純粹最寧和的靈力庇佑,可原來終有時間,她曾見過的最熟悉的模樣也要步入終結。她所無法觸摸的東西,總要有人%e4%ba%b2身踐行,血淋淋得把一切攤開告訴她,原來事實是這樣的……而她也隻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

素娘的心口疼得厲害。

亙古以前為水神天吳封進仙神%e8%83%b8膛的天鎖,多年後在青玉壇又為他%e4%ba%b2手係了一遍,錯亂的時空重回軌道,那冥冥中力量打亂的因果到底還是被圓上。

鎖係兩端,連著彼此,開天辟地時的神物,超%e8%84%b1於天地,哪怕是如今的天道亦無法將之泯滅,即便命終身隕,即便化為荒魂,天之鎖依然牽連,就算連魂魄都散儘了,天之鎖也不會斷開,若是它鎖不住現今與未來,也會牢牢鎖住過去。

可是這一回,明明%e8%83%b8膛裡埋著天鎖,明明不曾越過時間空間的鴻溝,為什麼卻要等彼此相遇的這一刹那,才蘇醒了因果羈絆呢?

無論是衡山蓮塘,還是這世間流離的三年,她都感應不到天之鎖的存在,甚至,這樣一牆之隔的對麵,若非%e4%ba%b2眼看到他,她都不相信她與他會在如此接近的所在。那麼,他也是一樣的?他不知道她在哪裡,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到來,因她曾予他所說不要回衡山的叮囑,這一次,便換他在塵世中等她兩百年?

幾乎是在出現這樣認知的瞬時,素娘的臂上傳來一股透徹人心的寒冷。它像液體般遊走在臂間,似乎要連帶著血肉一並剮去般劇痛。

輪回的人身感受得到這世間的酸甜苦辣、冷暖喜怒,可她的魂力即使虛弱至此,魂魄中的神性也是不會減退半分的,這樣的魂魄安在人的軀殼裡,縱融合地再過完美,也會少了人身最本質的特點。所以她感覺得到疼痛,但身體卻永遠記不住疼痛的記憶。

藏在心口的蘊著最後力量的石珠均勻地向外運送著力量,叫她的身軀一直溫潤如暖玉,如今那嚴寒來得是如此突兀,從手臂的位置貫穿入血脈經絡,又沿著血液流經的管道縱橫五臟六腑,有那麼似乎是一瞬又像是永恒的時間裡,她覺得自己的血液已經凍結成冰,然而下一秒,所有的疼痛都不複存在。

素娘站在那裡,隨那股嚴寒一並抽離身體的,是手臂上淺淺如胎痕的印記。

‘你醒了啊?’她緩緩扭頭看著肩頭冰白色的小鳥,在心中輕輕地喚道。

鳥兒懵懵懂懂趴在小人的肩頭,並非是成年鳳凰的袖珍模樣,而是真真正正的雛鳥。軟綿綿的幼形,還未長出羽冠,冰白的羽毛帶著蓬鬆的細絨,每一根都散發著純澈晶瑩的光色,像是一團小小的暖暖的光。

‘阿湮。’細小的聲音回應她,緊跟著肩上小鳥便睜開了眼,眼神迷迷瞪瞪的,原本冰藍的眸子刺客看上去都軟軟得也像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