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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中。

當他怨恨上這世界的時候,也在遷怒於她。就像那年在洞靈源所見的方其雅與連雲生,直至很多年後,他才慢慢明白那苦痛是什麼。

你是為我入這塵世的。你是為我而來的。亙古陪伴我的是你,見證我苦難的是你,在慳臾也將我遺忘的時候唯一存留的人還是你,你是我唯一的救贖,當我一切情緒都已寄托在你的身上,可,你,卻永遠不會回應我。

宿命與她,就教會了他兩點,僅僅兩點,已經叫他痛徹心扉。

一個,是他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最終都會灰飛煙滅。

另一個,是無論愛你,還是恨你……都永遠不會得到回應。

“太細致的東西,我記不清了,是錯誤也好,是妄測也好,我已這樣認定了。”

記憶已經錯亂,一次一次渡魂叫凡人的魂魄雜質玷汙了仙人殘魂,漫長的時間洪流不待人停留,冥冥中就有了這樣的認知,有多少荒誕的臆想他也已辨彆不清。

或許他還會更瘋狂,永遠得不到回應的癡戀會叫那扭曲的神經更加偏激,叫這僅剩的一點理智都煙消雲散,但那又如何呢。

但那又如何呢……隻要能留下她。

*

“是你造的孽。”雪皇蹲在樹上冷冷道,“上一世你那些藥禁錮了阿湮的血肉與骨骼,可你不知道連她的魂魄都沾上了那些東西。”

蓮塘得將她淨化乾淨,輪回才肯接受她下一世的輪轉。就這點來說,他曾經那些可笑的妄想還是有幾分道理的。這天地真愛她守護著她,溫柔對待於她——這一股力量是亙古洪荒前,曾為她所看過的那千萬年,而不是如今試圖將她毀滅的天道。

厲初篁的身體已經快支撐不住。在青玉壇遭圍攻,他解決那大妖逃出之時,軀殼已經有臨近崩潰的跡象。原本還能存在很久,那天命卻總有辦法毀去他最珍視的東西,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在衡山之巔停留的歲月,他注視著始終無法醒轉的靈體,回想起錯亂記憶中那些至深至刻的烙印,每抓住一分便痛上一分,軀體崩潰的速度便再無法緩慢。

縱然這天底下最後一隻鳳凰再歇斯底裡得唾罵他,縱然她橫眉豎眼冷笑得排斥他的存在,他也隻是靜靜得注視著蓮塘,感受自己為數不多的清醒。

我從來都不後悔我所做的一切。可我會因你而痛。

很多時候,當他有一個舉動,大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他隻有在之後的漫長時間裡,從不斷消褪又不斷扭曲的記憶裡找出曾經那樣做的緣由,然後在更漫長的時間裡,痛到撕心裂肺。

有一天,蓮塘中心的那個靈體不見了。厲初篁驚慌失措得站起來,才發現梧桐樹下一個蒼白的虛影。

“阿湮。”雪皇柔柔喚著,從枝椏上飛下來,在她肩頭懸停著身體,就如很多年前,鳳凰停駐在青華上神的肩上。

然後鳳凰稀裡嘩啦流下了眼淚。

虛影站在那裡,表情木然,眼神空洞,呆呆望著蓮塘中飛快凋謝又飛快生長的花,似乎隻能維持這一個形體,如定格在時間裡的蒼白的畫,無悲無喜,無癡無嗔,安靜得,如同幻覺。

雪皇倏地飛到厲初篁邊上,冰色的眸子看著他半晌,低頭一探,鳥喙便深深地刺進他的身體,幾乎是眨眼一晃,她便退開了一個身位。沒有血液與傷痕,但厲初篁便是忽然得,就感覺身體所有的力量像被抽乾一樣。鳳凰口中銜著一枚珠子。

她把這珠子輕輕放在虛影的心口,隻瞬間,石珠便不見了蹤影。

“撐不了多久了,你須得換一個宿體。”雪皇冷冷道,“那珠子原是阿湮神念中的力量,她為了護衛你而放在你身上,現在我取出也算是物歸原主。”

青蓮已開滅一度,阿湮該到輪回的時候了。可是她該受損到了怎樣的地步,竟連輪回都不肯引渡她前往下一世的輪轉。雪皇知道,這虛影雖然是一次失敗的輪轉,但要喚醒她的神智,該等到這虛影所帶的命數耗儘。

厲初篁終於離開了蓮塘。

雪皇看著他前去找尋下一個渡魂宿體,化作了人形的模樣,蹲在阿湮身邊哭得像一個小孩子。

“你……想去死……對不對?”她低低喃喃著,“阿湮,你受不住了……你早就想死——對不對!”

“你將蓮子封在那棵樹上……很多年前,你已經預見了會出現那麼一個琴靈的……對不對?”她的神祇生來就伴生有術算神通啊,怎可能算不到……她無法控製得抽噎著,“盤古化身這山河,燭龍再未醒來,五靈皆遭覆滅,你鴻蒙時的舊友再無一個留存,你厭倦這天地久矣,所以你自己將把柄送到天道手上,你想借著天道來毀滅你自己……對不對?”

“你這樣傾儘全力得護衛他,憐惜他,根本不是什麼因果糾纏,而是因為你已算計到,在他身邊,你能得到渴望已久的死亡,對……不對?”

鳳凰想起那年不死火山所遇的神祇,母%e4%ba%b2隕落時她還懵懂不知世事,然後那樣尊貴又美麗的神祇把她放在掌心,靜默的一眼,貫穿時空。

千萬年匆匆而逝,最難忘懷她在榣山之畔的一眼回顧,那是鳳凰第一次見她笑。那時她不明白她在笑什麼,可後來,在這樣苦痛的輪回中,回憶過往,想到的是,她笑,原來她會遇到那麼一個琴靈,而她會為之顛覆了億萬年的時光。

然後,鳳凰就這麼匍匐在她主人的腳下,嚎啕大哭。

*

他又換了個宿體,是山中遇難的獵戶之子。

越來越痛。渡魂的苦痛越來越難以承受,長春當年所說真是一點不曾欺騙於他。

那痛幾乎泯滅他的意誌,而他在絕望的顛倒輪回中,腦海中唯一清晰的,也隻有她的顏容。

再次醒來,記憶又是混亂的。滿腦子印刻著那張臉,可他連她是誰都忘了。

試圖想明白,腦袋痛得幾乎要炸裂開,不想想明白了,總感覺剛填補完全的魂魄又像缺失了一大塊,痛不欲生。

他艱難掙紮著,一步一步爬著也回到了記憶裡那個山洞。然後他看到自己在百千世中銘記的刻痕。他被天命玩弄的一生。那滿牆壁的,阿湮。

就算已經忘了她是誰,從魂魄中漫出的幾乎難以負荷的情感都不曾減退一分。

等他掙紮著回到衡山之巔,蓮塘中卻已經沒有那一道身影。鳳凰靜靜依偎在梧桐樹上,埋頭沉睡著。

怔忪良久,他離開了此地。

他在回去的路上無意救下一個天真莽撞的女孩。$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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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其上,有一國名蓬萊。

蓬萊國人傑地靈,卻獨居一隅,與外界往來極少。

自是與凡人古籍辭書中記載神島仙山相差甚遠,卻也有不同尋常之處。蓬萊之民自大荒時便稱海客,與隔海6地之上的山民相對。海客外貌與山民無異,隻是壽命非常長久,如茂茂春樹累累繁花,及至油儘燈枯之時才急劇衰老。山民不知其緣由,以為海客吸仙山之氣得長生,又尋仙山而不得,漸漸得在史書記篡得便失了原本模樣。

他初登島時,便覺出一些異樣。那是一種很熟悉的氣息,源自於比魂魄更深刻的地方,觸及時連被渡魂之苦折磨的魂魄與宿體都能因這感念而寧靜片刻。

可是記憶混亂得太徹底。除了殘魂隕落的天命那句由誅仙台之上天官批命的判語,他所有的認知都源自於衡山石洞。明明魂體還烙印著累世的苦痛,卻已不大能記清楚那些輪轉之中所曆經的一切,僅憑著山洞中那些刻字也隻能得些模糊的印象——他已失去了更切身的感受。

就像一張經年累月的畫卷,明明是他%e4%ba%b2手所執,卻忘了當年如何描的墨著的色,如何傾注的情感,陌生得隻剩下一個蒼白的表象,縱然知道這於自己有多麼重要,也失卻了太多溫度。

直至見到東蓬萊岩崖之上那株白花累累滿冠蓋的巨木時,混沌的大腦深處才有那麼一些記憶碎片漸漸開始複蘇……長春,這是長春木。

葉如蓮,身似桂,花隨四時之色,此季蓬萊時值入秋,因而長春褪紅花生白花,巨大的花陰籠罩著崖下一片穀地,幾乎將小半個蓬萊都覆蓋起來。柔軟陽光穿透花碩分明的枝椏,被切割成億萬破碎的光線,回環縈繞在青穀中,在綠苔石縫間孕生出鮮紅色的藥晶花。

有樹,無靈。他隻一眼就想起來,這天底下唯一的長春木靈在洞靈源和桑峰頂。

世上還有長春的傳說,世人皆道當年木神句芒自東南海島遷此樹,進奉於東方大帝,得帝喜愛從此是為東帝象征。可原來故事不是這樣的。

混沌三千魔神之一,四季法則原來的主人,隨天地開辟之後設法逃%e8%84%b1殞身之命,紮根在了這個被後世稱為蓬萊的地方。那年句芒乘雲路徑這東海島嶼,撥開濃濃的海上靈霧,見到這株絢爛至極的鴻蒙異種,為之驚歎,因而摘下一束花枝回返,進獻於其東帝。那支花枝之上所附便為長春真靈。它在東帝座下得其庇佑千萬年,及天界成眾神登天梯離開之際,它才%e8%84%b1出洪涯境,落在洞靈源。

而蓬萊島上這株長春,才是長春本體。

因為四季法則分裂成四份時殘留的碎片就落在蓬萊,所以此地能成凡人口中仙山也不是沒有緣由。大荒以後,有山民乘船東來,見到島上巨木,以為神佑,從此長居,便是蓬萊先祖,代代繁衍孕育,得以融法則碎片於血脈,才有了海客長壽之因。

海客自稱蓬萊,即取草木常盛之意,喻生如野草枯勁,代代長生不息。

‘我記得長春,記得洞靈源,可為何不記得我的阿弱?’

他曾在那一年阿禍之體即將崩潰前離開洞靈源,於衡山字壁上刻下那一世苦痛——就像以往的無數輪轉中所做的那樣。正是歲月中某一個時刻陡然發覺自己在遺忘,越是渡魂,久遠的記憶便消褪得越快,直至那些記憶乾淨得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才費儘心機想要留存下那些自己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哪怕忘卻,也能在後世明了自己曾經所遇。

可他總是不知道,他真正想要抓住的那些東西,哪怕給了後世的自己線索,曆經天命與歲月衝刷的自己,也終會在漫長的時間之後淡褪了所有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