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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逢災年,人命如草芥便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死的人多了,瘟疫更是頻繁。不過而自那生機斷滅的死地,總會生出些尋常見不到的東西。他在采藥回來的路上,撿回個瀕死的丫頭。

這心腸已經鍛成了石頭,自不是起憐憫惻隱之心,隻是見著那精瘦枯敗的臉上,鑲著的一雙掙紮困苦的眼,他駐足看了眼,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鬼使神差竟將她給撿了回來——可撿回來又無什麼用,總歸是一口飯而已。他點了油燈,一頁一頁翻那些老舊的醫術,素華炮製好他采來的草藥,做了飯,便又坐在門檻邊呆呆望著毫無變化的天空。

素華是一具鮮活的傀儡。當年他在這南山腳下起了醫廬長住,往後研究的也是些古怪症狀,名聲也有,隻是脾性冷僻,與其說是行醫,不如說治人,也算不得什麼好人雷神重生。某一年遇上對症狀奇特的病患。當家的千裡迢迢帶著二子求醫,當他言明隻能救一個之時,來人竟毫不猶豫舍棄了長子,數日之後更是付了金銀便忙不迭帶著小兒子離去,竟連長子後事都不願理會。

家宅鬨劇他自是沒興致理會,隻是素華情況過於詭異,叫他在人斷了氣之後還是擱在自己榻上用心鑽研。病因是陰怪作祟,潛伏在兩兄弟%e8%83%b8腹中幾乎煉成了蠱,弟弟命格重些,因此他毫不猶豫將弟弟身上的東西引到哥哥體內,兩物一衝,直接將素華致死。

但素華的命格太輕,實在太輕,輕得本不應該降生,所以魂魄也易散——偏偏那東西盤踞在他身體內,竟由死氣轉化成了生氣,活生生將素華魂魄給拉扯住了。所以素華體內是有魂魄的,隻是他已是死了,兩者形成一種詭異的平衡,他的身體仍在生長,模樣也不似行屍走肉,但他已是死了。

他便將素華煉成了傀儡,不願刺激那股生氣溫養軀殼,作為自己下一個渡魂的宿體留著。

如此又是幾年。他當年無意撿回來的丫頭也長大了,名為阿蒲。雖然阿蒲為他所救,後來又拜了他為師,但她是深深厭惡著這地方的。整個醫廬都像是座巨大的死氣的墳墓,死氣沉沉的鬼手大夫,死氣沉沉的冷麵藥童,而她或許是這裡麵唯一一點鮮活之色。她有普通女孩的鮮活生命,有像花一樣蓬勃而綻放的妍麗姿態,哪怕是壓抑在恐懼背後的厭惡與排斥都無比鮮活。可或許世事總有那麼多陰差陽錯,阿蒲竟戀上了素華。

他曾在昏夜明明昧昧的光影中,聽到屋外的阿蒲小聲而顫唞得對他的傀儡說:“哥哥,逃吧……我們逃吧,逃得遠遠的!”

素華的身體沒有停止生長,所以現在已是個弱冠之齡的青年。容貌尚好,膚色蒼白,總帶著股病態般的孱弱,阿蒲是憐惜素華的,先入為主想當然的認知牢牢占據大腦,沒有回應的愛戀竟也熾烈燃燒起來。所以當素華的傀儡之軀開始崩壞之時,阿蒲以為素華舊病複發,無計可施之際竟冒著犯師長的忌諱,也要盜取他救命的藥。

身上這軀殼使用得久了,難免散發出介於生死交界的既清明又腐臭的氣息,越是到需要再次渡魂之際,他對這方麵便越重視,於是手製了一些藥,算好時日,藥儘時便是渡魂之期。傀儡因他身體的反饋,自然也會有影響。而他用來穩定魂魄的藥,在阿蒲看來,就是救命之藥。

在阿蒲偷入他房間時,他便無聲無息站在門口,眼看著她又恐又慌得找藥,眼看著她回過身見到他時恐懼得幾欲暈厥的模樣,眼見著她慌不擇路將師長撞到在地,眼見著她發現他已無鼻息時戰栗如抖篩。

這一次渡魂已是被他準備了十幾年的事了,比起過去來自然要順利得多,隻是痛苦卻是一點沒少。到他終於能全然控製這身軀之時,他也醒了過來。

然後他一睜眼,便見著伏在他床頭的阿蒲那欣喜若狂的眼,慢慢變成驚疑不定,慢慢變成難以置信,慢慢變成驚恐欲絕。

她認出來了。這個在醫廬中生長見慣了那麼多不可以人力來解釋的事的女孩,這個哪怕誤害了師長也要救她心上人的女孩,在見著他醒來的第一眼,便認出,這已經不是自己的心上人,這是自己誤殺的師父。

阿蒲瘋了。

韶平三十年,二月,梅花枝頭俏。

……

已經很多年了,他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次渡魂的經曆了。

忙忙碌碌一世世跋涉,因人而擾,為人所棄,艱辛,困苦,哪怕是那點想要牢牢抓住的溫暖,都微薄得如同即將熄滅的黯淡燭火,在日出時分就會隨薄嵐一道煙消雲散。

他已是真真切切得撕卻了那身仙神清風明月的皮,整個人都浸淬了這凡塵的汙濁,如凡人般專營不休,算計著人心,謀求著欲望——卻到底是被天命所戲弄道魔天荒。明明在無數次被放棄之後懂得,他必須要成為最重要的那一個人,才不會被舍卻,可明明他已經成為了最重要的那個人,還要眼睜睜看著似乎唾手可得的真情麵目全非,然後被現實冷冷嘲諷。

他曾承歡膝下彩衣娛%e4%ba%b2,為換得父母真心相待。

他曾執子之手舉案齊眉,為換得妻子真情以付。

他曾慈心善意遮蔽風雨,為換得子女真心相伴。

他曾杯酒許誓雪中送炭,為換得舊友真情追隨。

……

不斷變換著身份,不斷算計著人心,可再和樂太平的景象,在他再次渡魂歸來,都被撕扯得粉碎。沒有人肯信他便是自己的兒子、丈夫、父%e4%ba%b2、摯友、師長……他永遠都是侵占了他們記憶與魂魄的鬼怪,甚至當著他的麵苦苦哀求著將過去的那人還回來。

那些年,他還沒有那般得偏激。因為不屑,所以被傷到了也隻會轉身離去,不叫它傷到第二回。可那痛在心尖上一層一層得疊,總有一天汙了他的%e8%83%b8膛。

——他是真的曾感受到溫暖的,可他後來困擾著,他得到的那些溫暖究竟是因著他本身,還隻是這些殼子?

繁華盛景匆匆,終究不過一付斷牆殘垣。

隨著魂力漸消,越來越多的記憶模糊不清,他瘋得更厲害了。再理智不過得瘋狂著。

然而怎甘對著那天命認輸?怎甘就此一敗塗地?

他像所有普通人一樣,與青梅竹馬的表妹成婚,生子。貪婪得緊抓著那些淺薄的暖意,在又一次被迫轉換軀殼之後,他還是回到了原地。總是連枕畔人都不肯信他,他將他的妻子囚禁起來,用各種事實表明自己的身份,逼她不得不麵對一個事實,他確實是自己的丈夫。然後他眼睜睜看著多年相守的妻子在自己麵前自儘。她無法接受自己的丈夫竟然是這樣一個奪人魂魄與軀體的怪物。

原來就算是成為最重要的一個,就算是叫人知曉從頭至尾都是他,他還是要被拋棄,被遠離。

這天道總有理由叫他一無所有。

他的%e8%83%b8腔中開始潛伏起一隻野獸,鮮血淋漓張牙舞爪,似乎隨時都會將自己與周圍的一切撕得粉碎。繼續輾轉凡塵,用儘一切想得到不變的真情,而在一次又一次的背棄之後,%e4%ba%b2手殺了那些辜負他的人,看鮮血淌遍雙手,總會叫他感受到人體中最後一點暖意。

不甘心,再如何也不能甘心。

……

千瘡百孔之後,坐在衡山洞府中,看那漫長歲月裡刻記下的烙印,記憶時刻不停得在消逝,若不是借著這些文字,他都已回憶不起久遠之前的經曆。

可這一世一世,她竟再未出現。

你去哪了?你再不會來了嗎?

他其實已知道他為何會那樣憎厭她的緣由了。

他也終於明白,多年以前,在洞靈源的那一世,方其雅為何會那樣絕望得毀滅自己。⊙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無論是愛你,還是恨你,都永遠不會得到回應。

作者有話要說:2018

最後還是決定借著這樣的基調寫完這些世。阿湮要出來了。下章蓬萊。

老板你已成功被玩壞- -,不謝。

第86章

三十二重天擎浩瀚,於天頂荒漠無涯的混沌洪流中,沉睡的亙古殿堂沉澱著厚厚的鴻蒙氣息,宛若有生命呼吸般若隱若現。那每一下吞吐,都勾連著黃泉碧落的山力海勢,天地仿佛也有了相應的脈搏,隨之沿著古老而強大的規則運行著,沒有任何事物能動搖。

然後在某個瞬間,太易宮那井然有序的脈動似乎漏了一拍,無形的混沌氣浪便自虛空中充溢,膨脹,卷積成風暴霸道而劇烈得衝向天外。似乎一隻大手在撥弄著已定好的秩序,直直竄入渺茫的未知,那叫神都無法預料的淵源悄然變更,連合道的伏羲亦無法覺察的意外。

唯有天河之畔的織女,在這瞬間顫了手,打落一支梭,廢了匹美妙無暇的星紗。

她沉%e5%90%9f良久,撕了織機上的鍛紗,隨手拋向天邊。緞子染了塵便化作美麗的雲彩,因是織廢了的,雲彩輕悠飄遊了片刻便飛散成縷。

織女聽到冥冥中似鐘似磬的聲音,她抬起頭,視線似乎穿透無窮無儘的星海,窺探到天外那洪流聚集之地發生的一切。那裡潛藏著廢棄的法則,蘊含著一切的因果與淵源,現在已經沒有神能觸碰到那樣的所在了,除了……

‘大人,偶爾也順著天道一次罷,跟它過不去也罷了,總不能老跟自己過不去,’她緩緩把視線收回,又開始忙碌地織雲彩,‘您實在不該記起來的。’

長生草在星沙中幽幽搖晃著身形,她的戀人虛渺的魂魄便坐在那裡,溫柔而微笑得,注視著她。所有仙神都知曉,天河畔有個織女,日夜不停編織著天紗,就像她自己也忘了,很久很久以前,連時間都不曾籠罩這天地之前,她所編織的,其實是命運。

——衡山蓮塘之中,好不容易再度凝結完整魂魄的虛影猛然睜開雙眼。

辰湮做了一個夢。

她曾在太易宮沉睡了何等漫長的年歲,縱然時間於她是如此輕薄又微渺的事物,她也未曾有任何得小覷時間溫柔又無堅不摧的力量,可她是從未做過夢的,那時間長河裡始終不存在一樣事物能令她眷顧——然後她卻在蓮花綻放又破碎的撕裂聲中做到一場夢。

那夢境是如此浩瀚而古老。

盤古逝去,燭龍沉睡,降臨於世的第三位大神靜靜坐在不周山頂,冷眼注視著天地的演變,直到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