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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世碌碌而去,後來他回到衡山那個山洞,在石壁上刻上此生軌跡之時,僵硬的手指停頓了很久,還是沒法描記完全。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一個道理,他其實並沒有奢望在這些人身上得到真情,他甚至連絲毫發自內心的情感都沒法表露給這些凡人……為什麼呢?因為清晰得認識到他們都不是她?或許是的。他那樣得排斥她來到自己身邊,可也恰恰隻有她,給過他最純粹最溫暖的緣分。

或許他該騙過自己,然後才能騙過人。

然而這一世,她不曾出現。

明光五年,四月,桃花晚開。

鎮上的白大夫救了個重傷的外鄉人。

據說救回來的時候隻剩下半口氣,身體都是半涼的了,虧得白大夫行醫多年醫術高超,堪堪吊住半條命慢慢磨著救治。

長得是不差,眉清目秀少年人,就算病怏怏奄奄一息,臉容上那骨子清俊氣也是絲毫不減。身上穿的衣飾雖然破爛,但料子卻是極為上層的,想來來曆也不普通。偏偏模樣是受過極為深重的苦楚的。

全身數處刀傷,砍得不深,否則失血過多便能磨去他的命,右肩上的箭傷重些,但有火灼的痕跡,顯然是傷勢緊急活生生拿火把灼燒傷口止得血,最要命的是左邊小%e8%85%bf上那道利器刺過的小傷口,是淬了毒的,毒血未被儘數引出體內,幾日下來,那小%e8%85%bf甚至被潰爛了大半。

白大夫的兒子幫著老爹把病人搬回家,清楚老爹的性子,忍著心驚肉跳幫忙處理完傷勢,蹲門口抽了袋旱煙,半夜敲響老爹的房門。白大夫老眼昏花了還在燈下處理藥材,看到兒子苦著嘴跟他打商量,爹,還是把他送走吧……看這少年人的模樣,若他的仇家找上門來……

白大夫盯著兒子看了半晌,隨手抄起篩藥的蔑簍,蓋頭蓋腦抽了他一頓。這回白老二是苦到了心裡。自家老爹這犟脾氣犟了一輩子,行醫至今,但凡遇見病人,就沒哪回肯把人中途丟下的。人品是沒法說,連鎮上最無惡不作的霸王在他麵前,都得恭恭敬敬彎下腰去,可就老分不清狀況——看那小子的模樣,那是能救的麼!

可也沒辦法,唉聲歎息認了吧,鎮子小,碎嘴多,鄰裡鄰外通一句話就能全部給傳遍,索性對著白家這鎮上唯一的大夫家,保持著足夠的敬意,這小子的傷勢還能捂得住。

等到少年人醒來,已經是好幾天以後的事了。那燒燒了他這麼多天不退,還好是沒將他燒成個傻子。左邊這小%e8%85%bf難處理些,腐肉割儘,毒卻是入了骨,這%e8%85%bf就相當於廢了,僥幸好起來,也著不了力了。

他一天天熬著,熬著能坐起來,熬著能用拐杖走兩步,熬著不變成個廢物。不過多一張嘴吃飯的主兒,藥也是現成的,以往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白老二倒是稀奇這少年人竟會有那般強悍的忍耐力,要不是聽到他道謝,幾乎以為他是不會說話的!這般年輕的少年人,從始至終就沒聽到過他喊一聲痛!

白老二偶有幾次見他坐在窗前靜靜望著黃昏漸退,看一回就感歎一回他生的好模樣。

那晦暗的日光從窗紙上透過來,在屋裡打上淡淡的光影,他半明半昧得坐在那裡,微微傴僂的身上蓋滿了朦朧的暈光,清俊的眉眼便點點滲出涼意來,明明沒有一絲悲,偏能叫旁人心尖上都滲出血。

難怪鎮口王大爺家的閨女就看了他一眼,便再邁不開步子。吵著鬨著要她爹請人來提%e4%ba%b2。

白大夫私下歎息說,底子畢竟是傷透了,能熬幾年便是幾年吧。

那幾年的時間裡,即使苦痛纏身,他依舊頑固得活下去。可這樣努力掙紮,他給人的感覺,仍舊是心如死灰腦存死念。他吃飯,睡覺,艱難得走路,幫白大夫收拾藥材,每一天在夜色來臨前送彆黃昏——努力得活著,然而他好像隨時準備著死——心平氣和得迎接隨時都會降臨的死亡。

少年人用儘小半截這枯敗的命仍舊沒有想明白一個問題。作為一個母%e4%ba%b2,怎麼會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甘願%e4%ba%b2手殺死自己的兒子。

此身是她十月懷胎艱難誕下,是她%e4%ba%b2自看護料理慢慢成長,他仍記得幼年時渡魂成功的那晚睜開眼,守在床前三天三夜未合上眼的貴婦人喜極而泣的淚顏,也記得他學會朗誦第一篇詩落筆寫下第一個字時,她欣喜又純粹的眼神,可這樣的珍愛,到他威脅到她家族的延續時,仍舊毫不猶豫選擇舍棄他的命。

毫不猶豫,舍棄,%e4%ba%b2生兒子的性命。

母%e4%ba%b2,這個詞難道不是無私奉獻無怨無悔的意思麼……他連珍惜都不求,隻要安安靜靜相對著長久,為何連這竟也是奢望。

世人所流傳的,與他%e4%ba%b2眼見著的,為何從來都不一樣?

這一世,仍舊沒有她。

明光九年,七月,火燒白雲寺。

瞎眼的寡母歎著氣,顫顫巍巍捧著最後一點紅薯根熬的稀粥,喂病臥在床的女兒吃下去。

她粗糙了一輩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得摸著女兒削瘦的臉,每摸索一寸,便抖一下手,仿佛這樣的移動,已用儘了她所有的力氣與勇氣。那布滿了溝壑的臉,也是老淚縱橫。

床前,回蕩著她低低的艱難的喃喃,不要怨娘,娘也是沒辦法……不拿你去換,你哥哥就回不來了……

她是愛她的,當然愛。一對兒女,她一個瞎了眼的婦人,何等努力才能拉扯長大。

這一世,他不得不渡魂在一個女娃身上。但是性彆老幼對他來說已經什麼都不是,連牲畜之身他也不計較——隻要能活著。

他從小就表現得很懂事。家裡窮慣,連吃穿都愁,哥哥小小年紀便學了壞,偷%e9%b8%a1摸狗,坑蒙拐騙……而哥哥越是這般令人傷透腦筋,他便越是溫柔善良體貼母%e4%ba%b2。很多回,寡母便是抱著她痛哭,說她隻有他了,不能再指望兒子。

寡母會拿起掃帚柄狠抽哥哥一頓,會指著門叫哥哥滾以後不要再回來,卻從未對他說過一句重話。她疼惜他,如同疼惜自己唯一的珍寶。

可故事的結局不是這樣的。在哥哥乾了天大的壞事連命都被攢在彆人手上時,寡母到底是接受了對方的要求,把他嫁過去把哥哥換回來。她怨自己的兒子,可兒子在她心目中也是比什麼都重要。就算哭得這樣傷心,麵上這樣不舍,都不能掩飾她已決心將他舍棄的事實。

他發起了燒,燒得甚至不能下床。如死屍般躺得昏昏沉沉之際,腦子裡浮現出很多東西。

想到後來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被放棄。因為他所求予的人擁有比他更重要的東西,為了那更重要的東西,所以他就被丟下了。

這原本無可厚非……可為什麼,他就不能成為最重要的那個呢?

這一世,她還是沒有來。

她是不是再不會來了?

韶平二年,十一月,雪滿草野。

他在寒風冷冽的屋簷下站了一整夜,在破曉時分,沉壓壓的天幕被光線割裂的那一刻,終於聽到吵吵嚷嚷的裡屋裡穿來一聲嬰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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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了幾世寫……這一章是詳細的,下麵就很快很快了,大概下章末尾就可以寫到蓬萊了。

老板分彆是秀才,道人,少年人,女兒,已經最後那個等孩子生下來的父%e4%ba%b2,這個你們應該都想想就知道的。

第85章

“恭喜,恭喜!是個大胖小子!”

興奮得奔著主家而來的女人身材臃腫,喘著粗氣臉上卻難掩開懷笑意,那樣危險的生產雖然到頭來隻是虛驚一場,但任是誰人都會覺得懷中這孩子得來不易。

他接過穩婆手中的繈褓,心靜如水,手臂卻不知怎的有一絲顫唞。

健康的嬰孩撲騰著手腳,顯然連漫長的降世過程都未消磨光他所有的力氣,直到這力氣被無意識揮霍乾淨,孩子才沉沉睡去。屋裡還滿是蒸騰不散的熱氣,濃鬱的血腥一時半會還彌漫著,丫鬟匆忙的腳步也掩飾不住喜悅,他抬起頭,妻子芝娘在微微晃動的紗簾之後望向這邊,疲憊卻欣慰得笑著。

一牆之隔的外頭,大雪滿草野,他懷疑自己甚至聽到雪將茅草壓彎折斷的細微聲響,懷中繈褓嘹亮又充滿活力的叫喊漸漸消失,而那種無法言喻的來自血脈的陌生衝擊,卻長久得在他的身體裡揮散不去。讓他有些遲疑,又有些害怕。

——這是他的孩子。

時光飛逝如梭,稚嫩的孩子開始長大。芝娘在生產時吃了大苦頭,即便是產後調養得好,在以後的日子裡都不曾再懷上孩子。但有熙兒承歡膝下也是足夠。

那是很平靜也很滿足的歲月,他是一家之主,是妻兒的天地,享受過全心全意的依賴,也深切得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沒有他,孤兒寡母何以立足,又要怎般受那些汙臟貪婪的%e4%ba%b2眷欺淩……所以在他突兀得離世之際,芝娘熙兒那般的悲痛欲絕他已有預料。

熙兒已經到了該上學堂的年紀,送了束脩行過師禮,他%e4%ba%b2自出門幫忙置辦筆墨紙硯,誰料卻無端遇上一股邪氣。那本是大戶人家內宅爭鬥落下太多胎兒,日久天長孕生的血嬰,因逢上鬼月,白日裡亦能借陰氣顯形。普通人自然不受其擾,可他雖居羸弱的凡人身軀,畢竟包裹著一股靈氣,卻是被血嬰盯上。

當下魂魄離體。他用儘了法子,卻沒法再回轉被血嬰吸儘生氣的軀殼。恐生魂消散,急急尋找下一個渡魂之軀。可待他渡了魂回轉,滿府縞素都已經撤下。這麼些時日,芝娘容顏已憔悴得像是老去十載,熙兒似乎一夜之間成長,瞳眸中已不複孩童懵懂的純真。

而他滿腔的憐惜與重回此間的熱情,在遭逢妻兒滿臉驚恐幾欲暈厥的模樣前,都化作了一捧冷寒雪水。任他再如何解釋,芝娘隻認他是吞了丈夫記憶前來謀財害命的鬼怪,熙兒更是抄起供奉的香爐,在母%e4%ba%b2刺耳的尖叫中狠狠砸向他的頭。

額頭破開一個口子,血水汩汩往下淌,染上他的雙眼,更顯出可怖的模樣。渾身上下猶如剛從冰窖中撈出般毫無溫度,在手拿挑擔瑟瑟發抖的護主丫鬟衝上來前,他往門口慢慢走去。

人心,嗬,人心啊,費儘心機算計著成了人心中最重要的人,到底還是算不透這玩意兒。

韶平十六年,八月,天蝗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