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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是蓬萊唯一的主宰。

“昌黎郡的法子在秋思郡不管用。”她說,“不妨等等裘林縣的消息。”

聰明人講話從來無需多言,衛曄沉默了許久後,才問:“……你早料到會有今日?”

祝淩本來盯著懸空在右上角、隻有她一個人能看見的蛛網狀的地圖,被他話裡的意思一驚,不由轉過頭來:“蠹蟲未清,禍患報應,你可以說我趁火打劫,但我不至於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鑿開堤壩讓一郡百姓死傷慘重,便是再不死不休的仇敵,也不會有如此荒唐的行動。

衛曄再一次沉默。

近來發生的事太多,他總是習慣性的往最壞的方向去考慮,無論是事,還是人。

“若你所說的都是真的,對你而言,偽造裘林縣的消息易如反掌。”衛曄直視著她的眼睛,陳述著這幾乎無解的現實,“我沒有辦法信你。”

無論過去流落異國的公主,還是如今親赴他國的女帝,曾經的林瑜,如今的衛曄,都很難說服自己去相信她。

萬餘百姓的性命並非白紙黑字寥寥數行,他慎而又慎,不敢有半點差錯。

“若你光憑我三言兩語就信我,我反倒要重新考慮是否要與你做這場交易。”祝淩在與他講話的空隙,再次確認了秋思郡如今的情況,迎著衛曄的視線,她發出了邀請,“你要親自去看一看嗎?”

親自去秋思郡看一看,看一看那紙上的人間煉獄落到現實中,究竟是什麼樣子。

衛曄忽然覺得嗓子有些發幹,他想說他作為衛國帝王,悄悄從皇宮裡溜去瘟疫發生的地方太過荒謬,千金之子,怎可垂堂?

以帝王之尊親身赴險,放在無論放在何國都是會被臣子上書、激烈駁回的荒唐舉動。

———他本應該舉出很多例子反駁她。

他本應這樣做。

可另一種奇怪的情緒在他心中如絲縷般絞纏著心臟,讓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做出正確的拒絕。

他看向這個提出天方夜譚想法的人:“這是出於什麼立場的邀請?”

“出於百姓的立場。”那羌國的女帝笑起來,“你當然不必現在就決定,你可以等等。等今日你最相信的管道送來的消息。”

……

天黑透的時候,衛曄拿到了好幾方送過來的信,白紙黑字,每張紙上的字句都隻廖廖,他卻足足看了一夜,一直到天光乍明。

一縷光線穿過宮殿的窗戶照到他身上時,他像被驚醒了一樣,緩慢地眨了一下滿是血絲的眼睛,然後將這幾張薄薄的紙折起來,放到了衣襟心口的位置。

“我做出決定了。”

他抬頭,看向那殿內的橫樑,若放在一月前,他聽說一個國家的帝王會因為另一個國家的災難而千裡迢迢奔赴,要與人進行一場匪夷所思的交易時,他隻會覺得荒誕無比。

而如今,他也要做比這荒誕更荒誕的事了。

那從橫樑上輕飄跳下的女帝毫不意外:“你要準備多久?時間可不等人。”

早在這幾封信送來之前,樂凝便已與他說過了交易的內容———衛曄與她同去秋思郡,裘林縣救命的方法就不會撤走,若衛國願意向羌國稱臣,羌國便會出人手、出糧食,讓蓬萊解決這場瘟疫。

“衛國稱臣條件我不能接受。”衛曄說,“但你讓我去秋思郡,可以。”

逐東流早已在談話結束後便被放了自由,衛曄沒有命令,他便也沒有做出任何過激的舉動,他隻是站在一邊,眼裡帶著不解:“衛琇不會這樣做……這樣做是對的嗎……”

衛曄沉默了一會兒。

他並沒有因為逐東流不能理解而選擇敷衍,他隻是歎了一口氣:“什麼才是對?什麼又是錯?”

他忽然發現,或許比起衛曄,他更像林瑜。

翌日,衛帝染病,避風靜養,少見朝臣。

第327章 心悅誠服

◎“你看一國,她看天下。”◎

嗚蜩既終,喬裝打扮過的衛曄在繞過駐守的軍隊後,進到了秋思郡的地界,甫一踏上這片土地,撲麵而來的隻有一個感受———死寂。

地麵上仍舊殘留著洪水肆虐後退走的痕跡,掩在泥沙下的磚瓦,四處堆積的木頭,攔腰折斷的樹木、掛著泥沙的宗祠殘骸,被沖毀的農田……這些痕跡東一團西一堆地橫倒在這片滿目瘡爛的大地上,像是一塊塊醜陋的疤。

穿過這些疤時,總有幾處能聞到刺鼻的、令人反胃噁心的惡臭———也許是動物,也許是人,總而言之,都是死亡留下的氣息。

一行人想要不亮明身份繞過駐守的軍隊過來,便隻能徒步進入這塊地界,而越往裡走映入眼中的東西,便越令人無言。

衛曄出發時還能與祝淩你來我往地試探過招,探探底線,到了秋思郡後,卻日漸沉默起來。

駐軍將秋思郡染病的百姓趕得實在太遠,光憑兩條%e8%85%bf從白日走到天黑,仍舊沒有到達目的地,而夜晚難以行動,於是趕路隻能作罷。

祝淩他們就近找了一塊尚且還算平整的地方休息,兩人身邊的暗衛去撿了些枯枝生了堆火,隨意地烤了些乾糧果腹。

衛曄是一行人中唯一一個沒有功夫在身的,但整整一日的趕路他卻沒有叫苦,如今他坐在火堆邊,隻盯著燃燒的火焰。

“你最好吃點東西,不然後麵越來越累,你遲早得垮掉。”祝淩拿了張已經烤熱的幹餅遞到他麵前,“在秋思郡生了病,可沒人保證一定能將你救回來。”

“……我吃不下。”衛曄眼裡倒映著燃燒的火焰,臉上說不上來是什麼表情,“衛國的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糟。”

那些字裡行間的苦難化成現實放到人麵前所造成的衝擊……實在太過慘烈了。

衛曄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的確過得苦,身為一國皇子卻迫不得已隱姓埋名流落他國,有家不能回;好不容易拿回了自己的身份,代價卻是摯友決裂,理想盡毀,親人辭世……他過的得諸般苦楚,諸般不易,諸般不得已,卻也未曾落到他最近所見過的那樣的荒唐之中———半袋粗糙的糧食便能換走一個總角的孩童;辨不出品種的草和著碗水,便是給重病之人往下灌的藥;不幸死去的人渾身赤摞,連張裹身下葬的草席都無;樹上萌發出的綠芽,便是一頓飽餐的食物……

那麼多、那麼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場景,那些存在於書中寥寥數行、仿佛輕描淡寫的苦難,原來真正落在這人世間,是這般模樣。

衛曄微微闔上眼,前幾日的畫麵好像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他們經過那些蓬頭垢麵,流離失所的人群,那瘦弱的皮包骨的伶仃四肢,那破破爛爛、掛在骷髏架子般軀幹上的汙糟衣衫,那一雙雙帶著紅血絲、麻木得仿佛已經失去人性的眼瞳……那都是衛國的子民。

繁花似錦歌功頌德的詞賦,文采斐然字字珠璣的奏報,這些東西裡三言兩語帶過的,是求助無門的地獄人間。

衛曄所帶的食物隻留下了一點,剩的全部分發給了周圍的百姓,然後……局麵開始失控了。人人都爭著搶著他所給予的食物,有的大打出手,手腳並用互相撕咬,仿佛蒙昧的野獸,有人僥倖搶到了半塊四分五裂的餅子,拚命往嘴裡塞,噎得直翻白眼幾欲絕命也不願吐出來;有人沒搶到的,便滿臉扭曲的恨意,仿佛與他有不可開解的世仇……

有了一個人動手,便有了第二個,若不是身邊人拚命相救,衛曄或許就要死在一擁而上的百姓中。明明曾經讀書,讀到大災年間有人大發善心卻死於善心的舉動時,還會笑著與旁人感慨,行善一定要看清周圍形勢,決不能不合時宜的心軟,否則隻會害人害己。

那時年少,不懂為何聰明了大半輩子人會有如此愚蠢的舉動,直到他自己身處其間。-_-!思-_-!兔-_-!網-_-!文-_-!檔-_-!共-_-!享-_-!與-_-!在-_-!線-_-!閱-_-!讀-_-!

從一擁而上的百姓中逃出來後,衛曄發冠亂了,衣衫破了,腰間的佩玉不知所蹤,整個人都有種失了魂般的茫然。

逐東流背著他,如同背著一塊僵硬的石塑:“什麼才是對?什麼又是錯?”

———那日大殿之上,衛曄對逐東流所說的話,被逐東流原封不動地複述。

他好像不是為了向衛曄要一個答案,他在思考,但他自己似乎也不懂———

“……他們做的不對,但好像、又沒錯……”

誰對誰錯?

誰對……誰錯呢?

“啪嗒———”

一滴水從簷上墜下,在簷角下的水泊裡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溽暑之初,天已經漸漸熱起來。

楚堯今日又失眠了。

他披衣起身推開窗,天際高懸著一輪峨眉月,峨眉月之下,是光禿禿的宮道———那片楓林被人連根鏟去後,無論在那裡種什麼,楚堯總覺得不順眼,換了幾次後,便就此擱置。

夜晚的風順著窗戶吹進來,帶著點淡淡的涼意,楚堯攏了攏肩上的衣衫,隻覺得自己莫名疲憊。他現在越來越容易累,越來越容易因為一點小事發脾氣,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那生了鏽的銅器,年久失修的機關,吱呀吱呀地、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他攤開自己的掌心,在溫柔的月華下,掌心顯著一種不正常的蒼白,隱隱泛著點青———無論怎麼換著藥,似乎都沒有太大作用了。

風拂動壓在鎮紙下的紙頁,發出輕微的嘩啦聲。楚堯轉過頭去拿開了鎮紙,將那些他已經看過無數遍的文字,又重新看了一遍———

【……神子教以羅汴城起事,千星城聚而集之,北上勢如破竹,連下翎浙、巫祈、梅漱、龐嵋……共計七城,翎浙城主戰死,巫祈城主開城獻降,梅漱城主棄城而逃,龐嵋城主與神子教僵持半月後,被神子親自勸說,泣涕而降之……】

這幾張紙上的文字楚堯幾乎已經會背了,從最初差點被氣到病發到如今的淡然處之,也不過短短三四日。

他或許並不適合做楚國的君主,否則怎麼他在位期間竟生出如此多的事,仿佛是上蒼都不願讓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所以迫不及待尋了人,要將他取而代之。

記得穗歲最初看到這個消息時,流言已經順著這個消息的到達滿天飛舞,人人都說是楚堯德行不修,才會有神靈化身的神子聚集教眾,來反抗他這個失德的帝王。

消息傳得言之鑿鑿,人人說得頭頭是道,似乎是傳得多了,說著說著百姓便也是相信起來,於是流言愈烈,神子教的攻勢越猛。

流言發展到最鼎盛時,連朝堂都受了這些聲音的裹挾,有臣子上諫,要他向上天痛陳自己的過錯,請求上天的寬恕,他的態度是那麼的篤定,表情是那麼的堅毅,仿佛楚國百姓所遭受的禍患,全是因楚堯一人而起。

什麼天子受命於天,什麼天災人禍因帝王而起,不過都是穩固皇權,穩固民心,朝堂之上的手段。

楚堯知道他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