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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葺。即使久經風雨,大理石也沒有銷蝕的跡象。族陵就像一座堅固冰冷的堡壘,安然坐在皚皚白雪之中。冥神的雕像屹立於陵頂,頭上落滿積雪。

兩名奴隸手拿火把,照亮陵墓的暗路。赫倫帶著盧卡斯進入陵墓,路過喑啞的棺材。

在幽暗深邃的墓道裡,冒出瑩瑩的光,就像鬼手一般掠過陵頂的積灰。蛛網被灰塵掩埋,連蜘蛛的屍體都風乾了,乾癟癟的。這裡隻有死去的屍體,沒有任何活氣。活人走進墓道,就像往冥界的大門邁入了一隻腳。

赫倫走到普林尼的石棺前,奴隸點亮周圍的火把。那口棺槨暴露在火光下,躺在火把圈的中央。火熱得很厲害,棺蓋上的黑紗被熱浪席卷而落,石棺就徹底顯露了。

搖曳的火光蹣跚於棺材壁上,像海裡飄揚的金珊瑚在隨波而動,很漂亮。於是,陰森恐怖的氣氛被驅散了,陵墓顯得神聖溫暖起來。

赫倫竟錯覺石棺帶著溫度,下意識地想伸手摸一摸。

他扼住不實際的想法,深呼吸一次,命令奴隸開棺。

奴隸用木棍撬起沉重的棺蓋,再齊力一推,石與石摩攃出尖利的聲響,像將死之鳥的最後一聲悲啼。

赫倫捂住口鼻,擋住撲麵而來的灰塵。他皺著眉走上前,查看棺內的狀況。

他皺起的眉頭倏然垂下,他愣住了。

半年過去了,普林尼腫脹的屍身挾帶蛆蟲入棺,如今隻剩一堆白骨。他的皮肉早已被蟲子吃光了,華貴的陪葬衣物也被啃咬得破破爛爛,使他像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死人的窘態沒有使赫倫震撼一分。

——因為他看到一件更顯眼的東西。

一隻細長的金盒歪倒在屍骨裡,位置在腹部,嵌在骨縫之間。金盒閃著暗沉的光,小拇指般大小,倒映在赫倫的眼底。

這是他很早就尋找的東西,現在主動送上門了。

黃金不能做陪葬物,卻安然地出現在石棺裡,唯一的可能就是普林尼吞下了這隻金盒。

普林尼是吞金自殺的——這個念頭像箭一樣陡然鑽入赫倫的腦際,流走在他全身的血液裡,如堅冰或刀刃那般鋒利,將他的五臟六腑磨擦得生疼。

他激靈一下,後背冒起%e9%b8%a1皮疙瘩。他直接伸出手,不顧臟汙,拿出了那隻金盒。

從前世綿延而來的謎團要解開了。

金盒打開了。

裡麵是一隻碎紋密布的象牙哨子。

赫倫非常熟悉它,熟悉到能描繪它的紋路,記住它的溫度,也知道它是怎麼破碎的。這是他童年唯一的記憶,他將它奉為珍寶。

他的神情停頓一瞬,捧著金盒的手狂亂地抖動,血液向上湧動,肩膀痙攣般抖動。他的雙眼睜到最大,心臟跳得近乎要從喉嚨裡嘔出來。

過去的一切,普林尼的遺影,被摔碎的哨子,這些都飛快地在腦中掠過了。

他的耳邊泛起潮鳴,眼前漫起茫茫大霧,濃烈著濃烈著,將他長久以來的某種成見擠出去了;然後這團霧慢慢散去,留下一個頎長的背影——

普林尼的背影,父%e4%ba%b2的背影。

這個背影無比清晰,縱使被海浪洗刷千百次的貝殼,其紋理也不如這個舊影清晰了。

赫倫的呼吸猛然一滯,他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古羅馬時代,為了節約資源,規定金製品不能陪葬。

第35章 偽造的遺囑

赫倫蘇醒時,還介於清明與夢境的迷霧裡。

他在畫麵紛繁的夢境中,像回光返照一般重曆了二十多年。在半真半假的畫麵中,他看到父%e4%ba%b2的無數張臉孔,個個不一,可多半是嚴肅不喜的。他太想回憶起他的麵容了。

然而,他的記憶或臆想如飛繞燭火的蛾,觸不到追尋的亮光。

他在漂浮的夢境中搜尋著,焦急得滿頭大汗;最後,他的眼前出現一隻細長的金盒。

他醒了。

他看到熟悉的紗帳,熟悉的奴隸,熟悉的黃金擺設,感到一絲陌生。

房間彌漫著薄荷的香氣,奴隸為他熱敷,還沾濕樹葉、將水珠甩到他%e8%83%b8口,以作驅魔辟邪之用。他見主人蘇醒,連忙扶他坐起,用薄荷水擦他的臉。

“是盧卡斯背您進屋的。”奴隸說。

赫倫轉了轉眼球,感到些許清涼,昏沉逐漸褪去。很久,他才從夢境裡真正回神。

“那隻金盒呢?”他啞著嗓子問。

奴隸為他取來。赫倫打開金盒,將象牙哨子捧在手裡,凝神端詳。

哨子被修複得還算完整,細細的裂紋如血絲般遍布,仍是記憶中的%e4%b9%b3白色。

曾經擁有又失去的物件,讓他恍若隔世。

他將哨子放到嘴邊,試探性地吹了吹,和童年中的響聲一樣。

他憶起父%e4%ba%b2摔哨子的情景,也憶起他腫脹不堪的屍體。他的仇恨、他的偏見轟然被推翻,隻留下漫無邊際的心酸。

他突然想起美狄亞的故事。

——仇恨會蒙蔽人的眼睛,讓人失去冷靜思考的能力。

因為怨恨父%e4%ba%b2,他對遺囑信以為真;可他從未考慮過,布魯圖斯可能會偽造遺囑,隻要在假遺囑上蓋上印章,就能使偽證鑿鑿。

就像當時,他偽造合同騙取絲綢那樣。

他的鼻頭逐漸酸澀,一種鬱悶從%e8%83%b8腹升騰,慢慢頂到喉頭。他抓緊了被角,眼前泛起大霧,喉頭無比熱辣,%e8%83%b8口疼痛如錐刺。

然而他發覺,他流不出眼淚,一滴都沒有。

他下意識地捂住%e8%83%b8口,摸到一隻冰涼的青玉。

這是盧卡斯生病時他送他的;而那個忠心耿耿的家夥,現在又還回來了。

“把盧卡斯叫過來……”他捂住心口,艱難地說。

奴隸擔憂地瞅他一眼,給他擦點薄荷水,就退下去了。

盧卡斯進屋時,赫倫平複了呼吸。

他斜靠在絲枕上,額間纏著羊絨毛巾。他的臉色不好看,甚至很病態,長發被冷汗濡濕、貼在臉頰,嘴%e5%94%87微微發白,如膠合般緊緊黏在一起。

他的脆弱,甚至那種色厲內荏的性格,也全然暴露。

盧卡斯揪起眉頭,他心疼了。

赫倫漆黑的眼睛轉動著,鎖定在他身上。

“坐。”他輕飄飄地命令道。

盧卡斯搬過椅子,坐在床邊。

赫倫斜斜朝他看去。

在燭光的照射下,盧卡斯一半臉蒙上陰影,另一半就映亮了。他的眉眼英氣而鋒利,眉尾像銳利的劍尖,眼角也是。即使是微黃的燭火,也不能侵蝕他過分硬朗的氣質。⊙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我自作主張了……”盧卡斯咳了咳,“我讓奴隸將普林尼大人抬到新的石棺裡,舊的石棺已經粉碎掩埋了。”

赫倫沒有責備他,將哨子攤在手上,朝他伸了過去。

“這是我小時候最寶貝的東西,我將它視若珍寶。普林尼曾把它……”

他哽了一下,改變了說法:“我父%e4%ba%b2曾把它摔碎了,那大概是因為一時衝動,我想與我的母%e4%ba%b2有關……你還記得我要你找的那隻金盒嗎?”

盧卡斯點頭,“您昏過去時,手裡就攥著這個。”

“我一直以為,金盒裡裝著遺囑或是紅戒……”赫倫有氣無力地說,“沒想到會是我的哨子。我父%e4%ba%b2把它修補得很完美,還裝到金盒裡,每天都讓奴隸清理……”

他努了努嘴,下巴抖動起來,麵露痛苦,“天啊!沒想到他是在乎我的……我卻像複仇之神提希豐懲罰罪靈那樣對待他……”

盧卡斯心裡緊緊一揪,心酸起來。

赫倫想努力冷靜下來,可呼吸卻越來越急促。他非常激動,脊背顫唞得厲害,眼圈逐漸泛紅。

“金製品不能隨身陪葬,卻出現在棺材裡,而且還在他腹腔的部位。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吞金自殺的,他用我的象牙哨子結束了生命。他早已謀劃好了,特意準許奴隸的假期……”

盧卡斯表情凝重。心靈深處的某種熱愛讓他忘記了身份,他愣愣地站起來,毫無意識地坐到赫倫的床邊,握住他發抖冰涼的手。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破壞了規矩,已經將主奴之分逾越得徹底。

他做了最自然的事情,出於保護赫倫的本能。赫倫也自然地接受了。什麼身份等級,現在全然瓦解。

“我不相信我父%e4%ba%b2會把家產留給布魯圖斯……”赫倫沉沉地說,“格奈婭並沒有那枚紅戒,說明她不是他的摯愛。目前看來,布魯圖斯盜取紅戒、偽造遺囑的可能性最大。”

“沒錯。”盧卡斯想了想,“他曾經偽造過合同,逼真得甚至騙過了絲綢商的眼睛。照他下作無恥的秉性,他的確會造出假遺囑。隻要遺囑上有印章,遺囑就能生效。”

赫倫臉色慘白,下意識地抽出手來,反過來抓緊盧卡斯的手,好象在尋找什麼安慰。

他隱晦的軟弱全被盧卡斯看到,也隻被他看到了,像堅硬的海螺殼子被生生砸碎,裡麵的軟體被鹽醃漬一般緊緊收縮。

盧卡斯用空出來的右手覆在他的雙手上。

他想保護他,這種心情無比強烈。

“盧卡斯……”赫倫顫唞地說,“我必須守衛波利奧!扞衛我的家族!哪怕損失錢財、減少壽命,我也要把波利奧守住,絕不能讓它落到外人手裡!更何況是那個令人發指的布魯圖斯……”

“彆怕!”盧卡斯堅定地說,“實在不行……我就去殺了那個布魯圖斯。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赫倫愣一下,立馬捶了他一拳頭,“你瘋了嗎?這可是在羅馬,不是在鬆散的行省!殺人就要判死刑!連身為奴隸主的我也要受牽連。就連想要殺我的布魯圖斯,也是選擇在荒僻的行省下手……”

盧卡斯揪起眉頭,眼裡殺意不減。

“你知道法院裡那群官員,他們才不是屍位素餐的東西。墮落的帝製之所以能持續至今,絕對與法官的嚴格息息相關。你不知道他們對待殺死公民的奴隸會多殘忍!他們會把你的皮肉一塊塊割下來喂獅子的!”

赫倫重重拍了盧卡斯的頭,“我不要你一輩子過著像老鼠那樣東躲西藏的生活,也不要你以身犯險。”

盧卡斯抿住了嘴。

他盯著赫倫,突然感到十分無力,像有一把冷水慢慢漫過後背,使他缺失掉所有熱血。這種被赫倫保護的感覺不是他想要的。

他更想保護他,而且是極度強勢地去保護他;像阿波羅的光芒那樣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