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是大鹽商蘇家的買賣。
大夥計進寶果然能乾,幾天的功夫就摸到一條安陽公主的路線。
“每逢數十的日子,她都會去東關的戲樓聽戲。昨兒正好是二十,我偷偷跟到戲樓門口,出來迎她的除了老班主,還有名伶葉采春,言行間異常%e4%ba%b2熱,我覺得他們關係不簡單,或許可以從此點下手。”
吉祥覺得不成,“我朝公主一向開放大膽,養戲子也不罕見。”
進寶輕輕道:“可她的未婚夫是張相爺的嫡長孫。”
蘇寶珠微挑眉頭,“張相爺是什麼樣的人?”
“三朝元老,皇上的老師,中書舍人榮加太尉,拜左武候大將軍,封齊國公,也是唯一有資格在皇上麵前坐著的臣子。”
蘇寶珠怔楞一下,這一連串官名,聽起來可比王相爺氣派多了。
進寶笑著解釋道:“加同中書門下三品稱號才是有議事權的宰相,王相爺沒有,他早被排斥在權力中心外了。大家叫他一聲相爺,不過看在他死去的爹麵子上罷了。”
“好厲害啊你,朝堂上的事都知道。”吉祥不住誇他,誇得進寶不好意思了,咧嘴嘿嘿直笑,“不是我厲害,是老爺厲害,早早在長安經營這座酒樓。那些達官貴人喝高興玩痛快了,什麼話不說?”
蘇寶珠笑道:“那也是你用心辦差的功勞。你再好好確認下安陽和那戲子的關係,有了準信兒趕緊告訴我。”
但是關於佛子殿下,進寶沒打聽出來多少消息,隻說自幼出家,行蹤不定,為人冷傲不苟言笑,和蘇寶珠聽到的差不多。
不由一陣失望。
進寶遲疑一會兒,又道:“他師父在哪裡倒是能找到,但是他師父一直在閉關,他不見得會去,也有消息稱他已經離開長安了。”
總要試一試,不然這個疙瘩擰在心裡,一輩子都不會舒坦。
寫了封家信讓人送到姚州,又讓進寶備份厚禮送到李繼外宅,找幾座宅子,不用太大但要彆致如何如何,細細吩咐一番,蘇寶珠方有心情用飯。
“還是家鄉菜的味道合胃口。”她感慨一聲,“在相府兩個月,我都瘦了好幾斤。”
她愛食辣,偏好酸甜,相府卻以清淡為主,三房又沒有小廚房,雖說可以拿錢讓廚房加菜,次數多了總歸顯得挑剔造作。
吉祥心疼自家姑娘,直說以後搬出來了,就請十個八個廚娘,想吃什麼做什麼,躺著吃,趴著吃,想怎麼吃就怎麼吃,再也不用理會相府那套繁複無用的規矩。
逗得蘇寶珠一個勁兒笑。
笑聲飛過窗子,輕輕巧巧落在河麵上的一葉小舟。
船頭站著一個戴鬥笠的僧人,背部應是受了傷,點點血斑透過僧衣滲出來。
他順著笑聲抬頭望,那個將他攪得日夜不寧憔悴不堪的妖女,正倚著窗子笑。
心猛地刺痛了下,一股不忿油然而生。
“道武!”他喝道。
“殿下?”船尾撐杆的道武一驚,忙把偷偷打的酒又往深處藏了藏——碧琉樓的酒全長安最好,可不能叫殿下扔嘍。
緣覺下令,“調轉船頭,去蘭若寺。”
道武又是一驚:“找法真禪師?他閉關了,不見任何人。”
“靠岸,我下船。”
“……我調頭還不行麼。”
緣覺閉上眼睛,他必須去見師父,除了遏製不住的欲,他還有了“嗔”:憑什麼,他這樣痛苦,始作俑者卻毫無負擔,笑得開心不已。
十八年的修行毀於一旦,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10章
天邊流入一道燦爛的晚霞,將古樸的佛塔染上一層紫金色,輝煌而肅穆。
塔鈴悠揚回響,暮風送來若有若無的鐘磬聲,縹緲宛如仙樂。
緣覺的心漸漸平靜了。
佛塔後繞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和尚,走路尚且不穩,臉上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樣。
緣覺看著他,好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師兄,”小大人學著師兄們的樣子,在%e8%83%b8`前豎起單掌,躬身一禮,“師父有兩句話送你:煩惱即是菩提,淨華生於泥糞。”
師父也不肯見他,緣覺垂眸,掩去眼中的失望,還禮道:“阿彌陀佛,多謝師父教誨,弟子定當銘記在心。”
小大人嚴肅地點點頭,轉身回去複命,小小的人,短短的%e8%85%bf,高高的石階,“哎呦”,把小大人絆了個五體投地。
小大人嘴巴一撇,眼淚汪汪,瞬間破功。
緣覺輕輕笑了聲,從後扶起他,溫和地拂去小和尚身上的塵土,“慢些走。”
小大人紅著臉跑掉了。
緣覺笑著看那小小的身影走遠,慢慢的,笑意被淺淺的哀傷取代。
如小和尚一般大的時候,他也這樣跌倒過,真是疼啊,疼得他想哭,伸手去夠母%e4%ba%b2,期望她能扶自己起來。
絢麗的陽光傾瀉在母%e4%ba%b2身上,金絲銀線織就的繡裙光華展開,耀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母%e4%ba%b2身姿筆挺,釵環不動,目光冷漠從他的小手略過,轉身走了。
他以為母%e4%ba%b2性子淡然,然而王家三姑娘一來,母%e4%ba%b2喜眉笑眼,歡喜從心裡流出來,怎麼也流瀉不儘。
小姑娘在前麵磕磕絆絆的走,她在後麵彎著腰,張開手護著,生怕三姑娘摔倒,弄臟了華貴的裙擺也毫不在意。
趙媽媽說:“三姑娘一出生就沒了娘,多可憐,你要看顧她疼惜她。娘娘也愛你的,送你出家那日,她傷心得幾度昏厥,至今都不能在她麵前提你的名字,一提,她就心口疼——這都是為你落下的病根啊。”
“年紀再小,你也是出家人,她不得不遠著你,不得不幫你磨練心誌。”
所以,出家人疼了也不能哭。
小小的身子被寺廟的門檻絆倒,重重摔倒在地,他一聲不吭,掙紮著要自己爬起來。
“慢些,慢些。”師父伸手把他扶起,“摔疼了吧,來,拉著師父的手,慢慢走。”
他撲進師父懷裡大哭,哭了多久不記得了,隻記得師父的懷抱滿是檀香,溫暖、從容。
“師父……”緣覺輕輕靠在佛塔的石壁,“且容我,在這裡歇一歇。”
風過山林,鬆濤陣陣,山頂一間小小的廟宇,一僧一道迎風而立。
“真不管?”張真人一甩拂塵,“我看你那徒弟是遇到難事了,你該開導開導他。”
法真禪師緩緩笑道:“如果他能悟透那兩句禪語,不用我開導,他自己就能走出來。”
“若是悟不透呢?”
“阿彌陀佛,天機不可泄露。”
“我可去你的吧,就是說你也拿不定主意。”
“貧僧奉勸道長一句,得空多留心你的徒弟,為皇上煉丹非同小可,慎之慎之。”
“嘿,你個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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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清明,陰天和雨像是約好了似的,手拉著手一起來人間漫步,接連幾日,徘徊不去。
雨絲如牛毛,不暴烈,卻細密,浸濕了空氣,又把霧氣勾搭出來,到處都是濕漉漉粘糊糊的,半點不爽利。
李繼披著一身的霧氣邁進佛堂,身後是仙居殿的趙媽媽。
案前一縷香煙嫋嫋回旋,籠著佛子久久不散,更添肅穆莊嚴。
“殿下,”李繼不由得壓低了聲音,“是太妃娘娘的壽辰快到了,您的佛珠還未送到仙居殿,娘娘特命我等來取。”
微闔的雙目並未睜開,緣覺靜靜道:“丟了。”
“丟了?”李繼和趙媽媽齊齊倒吸口冷氣。
那佛珠是殿下落生時便有,轉世佛陀的說法因此而來,太妃的痊愈也與之不無關係。每年太妃過壽,都要迎佛珠進宮做法事,以替太妃祈福。▽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即便他遊曆在外,也須得派人送回宮。
如此重要的東西,怎麼可能丟了?趙媽媽目露懷疑,“殿下,佛珠關係太妃娘娘安康,不是可以拿來賭氣的物件。”
李繼驚愕地看她一眼:這話說得有惡意啊!
“貧僧並未說謊,確確實實丟了。”緣覺麵色不改,“你隻管照此回話。”
趙媽媽急了,“什麼時候丟的?丟在哪裡了?你怎麼不早說!”
她質問的語氣聽得李繼直皺眉頭,礙著賢妃的麵子卻不好說趙媽媽的不是。
“這可如何是好?”趙媽媽臉色蠟黃,“殿下,你要害死賢妃娘娘了!”
緣覺身子一顫,“不關母%e4%ba%b2的事,貧僧自去宮裡領罰。”
“此事最好不要宣揚,”李繼心裡已有了計較,“太妃壽辰在即,派人再找也來不及了,現在最要緊的是不能影響她老人家的心情,要讓她老人家痛痛快快過壽辰。殿下,您身上還有沒有差不多的佛珠?”
緣覺搖搖頭,他常用的念珠是菩提子做的,隻有一串與墨色佛珠作配的琉璃珠,已在那個春夜被人扯斷,不知滾落在何處。
他亦沒有再踏入那間荒廟。
賦予他轉世佛陀的那顆佛珠,也再也找不回來了。
李繼眼珠轉轉,“墨色的琉璃珠我倒是能弄到,就是需要殿下掌掌眼。”
“丟了就是丟了。”緣覺不肯作假,“是我的過錯,與旁人無關。”
李繼撲通一聲跪下,“我的佛爺誒,你是聖人%e4%ba%b2兒子,怎麼罰也罰不到你身上,我就慘了,還有趙媽媽……”他使眼色讓趙媽媽下跪,“聖人肯定會遷怒我倆,我們人頭不保哇!”
瞞上不瞞下!趙媽媽頓時反應過來,一並下跪乞求。
緣覺怔住,如果他不作假,這兩個人或許會沒命,若要救他們,他就要打誑語。
破戒,還是守戒?
苦笑一聲,緣覺垂下眼簾,“起來吧,我答應便是。”
李繼鬆口氣,扯著趙媽媽悄然退下,讓她在這裡守著,自己去東市珍寶店尋覓相似的琉璃珠。
路上碰到了蘇寶珠。
“出門遇貴人,看來我今天運氣不錯。”蘇寶珠笑%e5%90%9f%e5%90%9f和他打招呼,“公公出宮辦差啊。”
李繼的目光卻被她脖子上的琉璃珠項鏈吸引,當中那顆琉璃珠,色如墨,清似水,冷霜華重,流光粼閃,瞧著竟與殿下那顆十分相似。
“姑娘這串琉璃珠打哪兒買的?”
“不是買的……”蘇寶珠下意識撫著墨色琉璃珠,“是我父%e4%ba%b2送我的。”
天氣轉暖,沒了衣服的遮擋,單戴一顆墨色琉璃珠太突兀,吉祥就搬出一大盒琉璃珠,撿著紅的黃的黑的琉璃珠給她串了條項鏈。
除了當中的墨色琉璃珠,其他的琉璃珠都是從蘇家庫房拿的,也不算說錯。
既然是父%e4%ba%b2所贈之物,就不好轉讓了,李繼遺憾地搖搖頭,拱手告辭。
蘇寶珠看他對琉璃珠很感興趣,忙上前悄聲道:“公公且留步,你是不是有陣子沒回家了?”
李繼馬上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他的外宅,“姑娘的意思是……”
蘇寶珠道:“前幾日我遣人送了謝禮,或許其中有公公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