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歸搖搖頭,他的時間已越來越少,多睡一會都覺是浪費。
“今天要去和鬱夫人商議事情。”
無意識的,他不當麵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稱呼“王爺”和“鬱夫人”,黎遠抹了把眼睛,“那吃了早飯再去吧。”
緩歸感受了一下陽光的溫度,又搖頭,說了個“天色不早了”,便直接往外走。
黎遠跟在他身後勸,“公子,多少吃一點,少去一會也沒什麼的。”
“黎大哥,你越來越囉嗦了”緩歸笑著打趣。
“公子!”
緩歸慢慢向外走,“我也吃不下什麼,還是早些過去吧。”
他記得有一次昏睡了太久,過去時已經天光大亮,鬱文蘿隻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他,他記得那鄙夷的眼神,雖是心裡已經麻木,卻還是不想再經曆一次。
於是像以前在瑞成王府一樣,隻要鬱文蘿說第二日有事找他,便一大早過去請安,在門口站著,等鬱文蘿梳洗完畢再進去。
今天卻很例外,他剛走了兩步,黎遠忽低聲道:“公子,夫人來了。”
遠遠過來的,果真是鬱文蘿和冷姨,黎遠心裡奇怪,自從夫人來了樓城,從來沒有%e4%ba%b2自到過這裡,今天這是怎麼了?
緩歸已經停下行禮,“娘%e4%ba%b2。”
聽到那輕輕淺淺的聲音,鬱文蘿輕輕蹙眉,卻也沒有發作,隻點點頭。
冷姨笑道:“三公子,夫人來,是有東西要給你。”
緩歸不解,鬱文蘿取出封信遞給他,“小缺讓我帶過來的。”
緩歸一怔,下意識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真是小缺稚嫩的筆跡,信不長,也隻寫了自己近來的生活,但在結尾處,卻一連串寫了好幾行同樣的話——哥,小缺想你。
小缺……
緩歸捏著信紙,心中一片酸疼,眼前一花,險些就摔倒,忙扶了旁邊回廊的欄杆站著,卻忍不住一聲咳衝口而出。
鬱文蘿看他一眼,“這天氣很冷?”
她從住到這裡,便越發冷靜地麵對緩歸和瑞成王,也不曾再有在西然時的舉止,緩歸卻越發拘謹,止了咳後便低聲回答,“沒有。”
鬱文蘿也隻再看他一眼,便不再追問,緩歸請她們進了屋子,便垂手而立。
“娘%e4%ba%b2可用過早飯?”
“還沒呢”冷姨先笑道,“三公子吃過了?”
緩歸沒有回答,隻讓黎遠去安排早飯,飯菜很快上來,緩歸便自然站在桌邊,給鬱文蘿布菜。
冷姨暗自著急,她近來經常和緩歸相處,不知怎的就希望他和鬱文蘿的關係能好一些,這氣氛有些她說不出的不對。
她心裡愈加不安,昨夜夫人出去不知和誰談了什麼,回來後就神色不好,她也不敢問,難道又是關於三公子的事?
鬱文蘿卻神色平靜,慢條斯理用著飯,期間隻淡淡瞥了緩歸一眼。
她生下來便是天之驕女,縱使多年磨難,儀態舉止卻仍是大家風度,多年的錦衣玉食,她已習慣被人伺候著用飯。
她身邊那個少年,想必也習慣了。
這樣的熟稔和細心的照料,沒有多年的習慣,是不可能練出來的。
熟練地伺候人的手法?鬱文蘿隻輕輕蹙了下眉,她似是都已然可以麻木麵對了。
她不知道,她思索的時候,緩歸也有些心不在焉,他忽然想到了葉緣,也隻有在這樣的母%e4%ba%b2的撫育下,才能有那樣風華絕代的葉緣公子吧。
不像自己,每天受訓後都狂奔到飯桌旁,野獸一樣狼吞虎咽,唯恐晚了一步,那就不但沒有飯吃,還有可能吃一頓鞭子。
那個時候,他滿腦子都是如何活下去,沒有任何關於風度和形象的概念。
鬱文蘿已經吃完,冷姨見緩歸好像在發呆,忙推了推他,“三公子?”
緩歸驚醒,忙讓人收拾了桌子出去,冷姨拉來椅子,“三公子,坐啊。”
怎麼在他的房裡,他反而像是個客人?
緩歸自然沒有坐,鬱文蘿看他一眼,笑了笑,“冷姐,你問他,在瑞成王府,可敢坐嗎?”
冷姨一愣,鬱文蘿又笑道,“再問問他,在瑞成王府時,要怎樣麵對彆人?”
冷姨搓手,“夫人……”
鬱文蘿不答,抬眼看去,緩歸默然低頭,雙膝一彎,規矩跪倒,恭敬叩了一個頭。
“恕兒見過娘%e4%ba%b2。”
“嗯”
鬱文蘿平靜地回答一聲,輕輕一笑,“跟溫氏王妃,也是如此嗎?”
屋裡空氣清冷,不似外邊那樣炎熱,緩歸眼前一陣恍惚,他不過離開錦都一年多,卻好像離開了好久,有些記憶像是也不特彆的清晰了,但如今想起,卻還是記得那些個嚴冷冬日,或是炎熱酷暑,他跪在溫環的麵前,默默忍受著那些變著花樣的折磨,極少反抗,隻有那麼一兩次,有人提及他未曾謀麵的母%e4%ba%b2,出出口不遜,一直逆來順受的孩子才會勃然而起,出言頂撞,為此挨過更重的懲罰,卻從來沒有後悔,也沒有妥協過。
而如今,他卻隻有深深地低下頭去,任母%e4%ba%b2揭開他心底的傷口,卻是無言以對。
“這些年,你可知道離朝俘獲了多少鬱家遺孤?”
鬱文蘿擦了手,便又坐下,慢慢地開口。
“他們受儘折磨和酷刑,卻沒有人屈服,一個都沒有。”
“離朝也曾開出過條件,可以饒他們的性命,但沒有一個人向仇人俯首,對敵人彎腰,開口說過祈求的話。”
“若說有,那隻有一個——”
“夫人”
冷姨看著緩歸更深地低下頭,有些不忍,但仍然沒有阻止鬱文蘿說出接下來的話。
“唯一的一個,你知道是誰。”
“是”
緩歸垂著頭,低聲回答,語氣卻還是平靜的,“恕兒無能。”
鬱文蘿接過冷姨遞來的茶,“冷姐,你先出去,我們母子說說話。”
“母子”二字,卻讓冷姨更不安,但她不敢違抗,擔心地看了緩歸一眼,帶上了門。
“我記得,你手腕上原來有兩道疤痕,是怎麼弄的?”
“娘%e4%ba%b2?”
鬱文蘿小口抿著茶,也不看他,表情卻是不容拒絕。
緩歸動了動嘴%e5%94%87,“我……”
“是在冰寒殿嗎?”
緩歸閉目,搖頭。
“在瑞成王府嗎?”
緩歸仍是搖頭。
“在文萊?”
緩歸默然低下頭。
“那就是了?”
鬱文蘿淡淡道,“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緩歸緊緊抿著%e5%94%87,仍是沒有回答。
鬱文蘿淡淡一笑,“做彆人的狗,滋味很好?”
緩歸張張嘴,“我……”
頭上似是傳來一聲極淺的哂笑,還有鬱文蘿冷漠、壓抑著憤怒的聲音。
“不想說?那就說說,做文萊四王子的孌童,滋味又是如何?”
緩歸的臉色驀地蒼白如雪,可他能發出的,仍然隻有一個字:“我……”
“都不會反抗的嗎?他們要你當他們的狗,當他們的孌童,你都不會反抗的嗎?”
緩歸死死咬著%e5%94%87,麵對母%e4%ba%b2的指責,一言不發。
“反抗不了嗎?”鬱文蘿吸著冰冷的空氣,“那你怎麼不去死?你反抗不了,怎麼不去死?”
“我……”
緩歸終於抬起頭,嘴%e5%94%87已經被咬得流血,他臉色蒼白得不像樣子,怔怔看著鬱文蘿。
“我想活著”他說,聲音低沉而沙啞,“我想——”
我想見到您,他想說,我那時還沒見過您,我想見您一麵,我想活下去,那時候,我還是想活下去。~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麵對母%e4%ba%b2厭惡和震驚的目光,他無法辯解,無言以對,隻能再次深深地垂下頭去,像是要把自己縮到地底下,把那個卑微低賤的自己,徹底掩埋。
眼前黑了一黑,頭腦也跟著不清醒起來,朦朦朧朧間,似是聽到關門的聲音和漸漸消失的腳步聲,緩歸苦笑一下,費力地從懷裡掏出一瓶沉羽,倒了幾粒服下,才漸漸看清了眼前一切,卻愣了一愣。
鬱文蘿並沒有走,她站在門口,正好看到緩歸服下沉羽,那眼中原本的平靜瞬間被一片波瀾起伏替代,臉上的表情風雲變幻,最後是沒有掩飾的震驚。
“你吃的什麼?”
她儘量壓低聲音,用儘可能平靜地語氣詢問。
緩歸卻已聽出那語氣中的震怒,隻是他並不理解,所以想了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鬱文蘿大步過來,一把奪過緩歸手裡的瓷瓶,她不會醫術,但也跟著嚴徹看過些毒藥解藥,聞了一聞,便已知道那是什麼。
“你用這個?”
她用手指著緩歸,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這些天,一直用沉羽?”
緩歸仍是不理解她的憤怒,於是點點頭,“是。”
話音未落,臉頰便是一陣疼痛,頭一偏,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娘%e4%ba%b2……”
“孽子!”鬱文蘿將瓷瓶狠狠摔到地下,怒不可遏,“沒用的畜生,竟用這種東西來止痛?”
她隻覺心中是無法言說的失望和鄙夷,她生長在江湖之中,看慣無數廝殺和血腥,她的屬下、她的%e4%ba%b2人、她的朋友,很多人經曆過難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也有生不如死的,也有痛不欲生的,但極少極少有人會用這種飲鴆止渴的法子,尤其是這種服用之後極難擺%e8%84%b1的藥物,服用後更是會被人瞧不起,被視為懦夫。
魔域聖女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期待了那麼久的兒子,會成為一個懦夫。
她忍受了他當彆人的奴才、成為彆人的玩具,再也無法接受他是個無能的懦夫。
她緊緊盯著緩歸,十九歲的少年長得很像她,尤其是那雙眼,她曾經笑著跟疼愛她的夫君說,我們的孩子將來一定要像我,那樣才漂亮,特彆是眼睛。
這就是她撫著腹部微笑想象中的孩子,一模一樣,當年血脈深處融彙的愛意,卻早已消散。
天生的母子情緣,在還沒開始的時候,便被無情地斬斷了。
如今,又讓她怎樣去接受一個她剛見麵就分散了的孩子,一個十多年都沒有見過的孩子,一個在仇人手中長大,自始至終都站在他人立場的孩子。
門“咣”地一聲被重重關上了,門縫裡隨著風聲,傳來鬱文蘿若有若無的聲音。
“我鬱文蘿怎麼會有你這種不知廉恥、沒有尊嚴的兒子。”
尊嚴?黑暗的屋裡,緩歸抱著膝坐著,想,什麼是尊嚴?
他想起自己進入寒營的第一天,執事們甩著鞭子,對他說:“來到這裡,就不要想什麼是尊嚴。”
一百鞭子後,他醒來,也還年少的素辭和恩穹說:“這裡沒有人會把你當人看,你也不要把自己當人看,才能活得長久。”
他有些怔忡地看著前方,耳邊一陣陣蜂鳴,似是有孩子嘲笑著嬉鬨,“你爬啊,爬啊,往前爬,你爬了,我今天就不打你了。”
或是更加譏諷的調笑,“磕頭啊,你磕夠一百個頭,今天就不讓你在地上爬了,你磕啊。”
他已經看不太清眼前的事物,隻依稀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鞭雨之中搖搖欲倒,費力地彎下腰,額頭一下又一下,叩在冰涼的地麵上,偶爾無意識抬頭,眼睛裡是蒼白的空洞。
尊嚴……
緩歸抱膝坐在地上,輕輕地微笑。
他這樣的人,尊嚴對他,又有何益。
為什麼不去死?娘%e4%ba%b2,您不用再擔心,也就隻剩下半年了,半年之後,這個給你蒙羞、讓你憎恨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