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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玦在皇太後千秋節上吃猛了酒,斷斷續續身子一直不大好,竟不能成行。

這話旁人一聽就是虛的,便是少年郎身子虛了些,也沒聽過吃兩杯酒水就傷得下不來床的。旁人信不信,林家本不放在心上。這不過是做給新皇看,擺也要擺出不偏不倚不左右逢源的架勢來。

合睿王送了林玦四個丫頭,卻不是白送。林府的事,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其中聽得最為細致的卻是,林玦確然病了。

外頭都說吹冷風受寒的是林海,實則不過是林府放出來的障眼法。真正病了的是林玦。

千秋節那一日林玦不過在外頭吹了半夜風,後半夜就被鐘杏領著往養光宮去了。口中說的是皇長子念著昔日的情誼,不肯叫林玦在夜色裡受寒吹風。

林玦原不想去,怎料鐘杏說得客氣,動作卻是全然不讓的模樣。身後跟著兩個五大三粗的太監,大有他說一聲不去,就強壓過去的模樣。

合睿王當時在乾元宮裡,領太上皇的命,寫禪位詔書。再沒料到林玦竟有此行,後頭詔書寫罷了,待要找人,林玦卻已在養光宮裡。

事已成定局。

合睿王在那日前,絕不曾料到,這個瞧著風光霽月如詩如畫的侄兒,竟能深藏不露得這樣。眼睛早早好了,卻能瞞這樣多時候。出來聽人說林玦被領到養光宮裡去了,不知怎麼,心裡頭就生出一股子不安來。念及平日裡皇長子待林玦的模樣,這樣冷的天,身後竟起了一身汗。

他有心要問林玦,皇長子與他說了什麼話。在宮裡尋不著機會,出了宮,林玦卻又發了熱,病得極重。待病好了,他使人去接林玦出來,偏林玦又不肯見他。

如何不叫人心急火焚。

病了這些時日,又調養了許久,到底傷了元氣。林玦比原先更瘦了些,麵色蒼白,目光雖仍亮,卻摻了許多原先不曾有的情緒。

今日天色鬱鬱,日光儘數被掩在雲層後頭。圓鵲軒裡,林玦的屋子裡窗子隻開了一條縫,便有陰陰涼涼的風從外頭吹進來,無端端便讓人覺著有些瑟縮。

溫柔自外頭進來,便覺涼風席卷,不由與有嬗道:“冷得慌,關了罷。”

有嬗才要說話,便聽坐在書桌後的林玦道:“我並不覺著冷,開著好些……吹著風倒叫我頭腦更清淨。”

溫柔這才罷了,往裡走了兩三步。隻見林玦穿一身暗藍繡萬字如意紋直裰,坐在圈椅上,雖是對著滿桌的書,卻不曾看。隻對著桌上一隻黃花梨木雕文竹的八角小盒子出神,瞧著麵色略有些沉鬱。

溫柔道:“大爺,宮裡王太醫來了,說是聽皇上的吩咐,來給大爺請平安脈。”

第103章 林子景贈詞斬情誼, 合睿王風霜見決然

新皇登基, 自然多的是要處置的事。日日叫人過來請平安脈,為的究竟是什麼, 卻也不必說明白了。

林玦眉目不動, 雙眼冷淡, 從裡頭生出一種淡漠來。沒有厭惡, 偏偏冷靜到殘酷, 漠視到不屑。他原就生得極好, 如今擺出這樣不屑一顧的模樣,卻有種劍走偏鋒的淩厲之美。猶如上好玉石雕琢成刀,溫潤未失, 卻添鋒利, 更增駭人。

一夜之間翻天覆地,世事都已變了一遭。

林玦久久不做聲,溫柔心下惴惴, 這些時日,他的心思越發難以令人揣測了。或他原本就是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隻是埋藏在溫和下頭。如今這份溫和已失,便是半分虛以委蛇也再沒有了。

溫柔躊躇再三, 喚了一聲:“大爺?”

林玦回過神來, 淡聲道:“我身子如今已大好了,何必叫人家再來來回回的消耗工夫。”

言辭之間是不肯見那王太醫的意思。

溫柔見他心意已決,隻得應聲,轉身出去傳話。所幸那王太醫仍是笑容滿麵的模樣, 並不見有什麼不虞。隻說既身子好了,就是頂好的事。

叫人送王太醫出去,溫柔進了屋子,正倒了一盞茶來吃。不及入口,就見裡頭有嬗打簾子出來,道:“姐姐,大爺叫你呢。”

溫柔匆匆吃了兩口,急急往裡去了。

隻見林玦仍坐在書桌後頭,正取了一支狼毫,待要寫字。見著溫柔進來,略咳嗽一聲,聲音稍啞:“研墨。”

溫柔上前,取墨塊一方,細細研磨。

林玦取必蘸墨,分明心內定言,卻久不落筆。外頭光從窗戶打進來,細細碎碎落在他側臉上頭,更添幾分蒼白文弱。

半晌,隻聽他喟歎一聲:“罷了……”手肘略提,筆尖輕落,入目處,卻是一闋小詞。

林玦寫了一手好字,仿顏體小楷寫得端正細致。掃眼過去,上頭詞牌名寫的是《霜天曉角》。

筆尖遊走,不多時已然寫罷。林玦似極耗氣力一般,手略顫,隨手將那支狼毫扔到桌上。伸出手去,遙遙在紙上一碰。那墨跡未乾,隻消一觸,指尖便汙。

溫柔道:“奴婢再取張紙來。”

林玦卻搖首道:“不必。”他又深深瞧了這闕詞一眼,似有千言萬語都在裡頭,最終隻凝成這短短幾行字。

他伸手,將一旁那隻黃花梨木雕文竹的八角小盒子拿起,緩緩壓在那張紙上。

當日歡喜的時候,可曾想過有這一日?林玦想過,卻沒料到,來得這樣快。

他閉了閉眼,隻覺心肝脾肺都被人儘數摘取摧毀,疼得幾乎不能言語。

“送到合睿王府去。我在絕品樓裡等你們王爺,來與不來,瞧著他自個兒罷……”說罷,竟似再無力支撐,踉蹌著起身,走到窗邊,猛地將窗子大開。呢喃道:“秋儘了……去罷……是時候了……”

溫柔將詞並小盒子一並取了,走至簾子那裡,卻又停住,轉過頭來問:“大爺……是悄悄地?”

“悄悄地?”林玦不由笑出聲來,%e5%94%87角譏諷良多,最終化為虛無。“光明正大地去罷,這時候了,還想瞞著誰?”

外頭風聲鶴唳,合睿王府瞧著一如從前,實則內裡也換了一番天地。溫柔一路從外頭進來,隻覺鬱鬱陰陰。花草仍舊有人打理著,瞧在眼裡,偏生出一種荒蕪來。

到底不如從前了,便是王爺同今上原先那般要好的,隻怕如今,那份情誼也算是到頭了。

慕容以致原在後院射箭,聽邢季說溫柔來了,趕快罷手,也不等換衣裳,隻洗了手就出來。

見著溫柔,忙問她:“子景有什麼話要你來說?”

半月有餘不曾見著林玦,他已心如火焚,委實再顧不上禮數。

溫柔與他見了禮,道:“回王爺的話,大爺叫奴婢送了一封信並上一隻八角小盒子過來。大爺說了,他在絕品樓等著王爺。”

慕容以致在位上坐下,濃眉略蹙,火急火燎伸手:“拿來我瞧。”

溫柔將手中東西送上,也不多話,徑直退到一邊。那闕小詞是什麼意味,溫柔雖瞧了,到底不懂裡頭的意思。另有那八角小盒子,隻知道林玦近日時常對著出神,裡頭裝的是什麼,也是一無所事。

慕容以致先將那封信拆了,一掃之下,確是林玦筆跡。細看之下,卻是心如刀割,瞠目欲裂,全然不能信。林玦寫了一首《霜天曉角》,隻見裡頭寫的是:

好竹宜風,常過沁幽庭。處處枝驕霜傲,逢霖雨,霽天曉。縱無,遲來憑。酒千重意訣。獨攬幾壺樽儘,孤霞染,待銘致。⑧思⑧兔⑧網⑧文⑧檔⑧共⑧享⑧與⑧在⑧線⑧閱⑧讀⑧

何等的涼薄,又是何等的絕情。

慕容以致再料不到,等了這半月,竟等來的是這樣決然的一闋詞!如何不摧人心肝?

戰場上從不言怕,殺人如麻的人,此刻拿著這封信,雙手顫唞不已。竟是全然不能言語,隻循著本能,伸手將那八角盒子打開了。

一看之下,猶如全身氣力儘數被人抽走,心氣傲骨這一刻皆成泡影。他頹然彎下脊背,再撐不住,一手將裡頭的東西拿出來,一手拍桌,竟仰天大笑,久不能停。

“林子景!你到底不曾辜負你的名!”

這樣決然斬斷所有,正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慕容以致何曾有過這樣失態的時候,溫柔並邢季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皆十分心驚。誰能料到半月下來,林玦會做這樣事!卻叫人措手不及。

長笑過後,慕容以致隻呆坐著,對著手裡的物件出神,也不說話。邢季壯著膽子上前道:“王爺……”

他卻陡然起身,將那物件並那闕詞一並放入懷中,道:“更衣備車!我要出去……”他踉蹌了一步,悶咳出聲:“出去見他……”

絕品樓。酒千重意訣。林玦。

果然隻消有心,樣樣都可傷人心。

慕容以致往絕品樓來,才進門,就有小二迎出來,笑盈盈道:“王爺請,林大爺已在樓上雅間候著了。”

小二引著慕容以致去了雅間,果然林玦已在裡頭。他一貫愛穿寶藍色的衣裳,顯得人如冠玉,出類拔萃。今日卻一反常態,穿了一身暗藍色的衣裳。不知是他真傷了身子,還是衣裳顏色重的緣故,倒襯得麵色極蒼白。

這份蒼白叫慕容以致擔憂,偏擔憂著,又生出一股子希冀來。他瞧著這樣體弱,想必近日也過得不大好。興許如今這一遭,不是他本意……

“宴已備齊,王爺請坐。”林玦伸手執酒壺,酒壺是品月色,握在手中,手背倒被襯得更白皙三分。

林玦抬頭望過去,許久不見,慕容以致竟也像是憔悴了些,原先意氣風發,如今竟有些惝恍。慕容以致揮退了小二,上前來,在他身側坐了。

他正抬手倒酒,不期然被慕容以致伸手攔住,道:“你身子才好些。”

推開他的手,林玦再度傾壺,將二人酒盅倒滿。末了放下酒壺,端起酒盅,道:“我本未病,不過是不想見人,才扯了這個謊。”

慕容以致伸手將麵前酒盅緊握住,明知如今這份平靜安好是虛的,他卻不肯打碎。便是遲一些也好,便是緩慢淩遲也好。這虛無的一刻,也想緊握在手中。

林玦麵上帶笑,那笑卻是虛弱又蒼白的,偏偏目光決然,像是一定要在今日做出決斷一般。他緩緩將酒盅送至%e5%94%87邊,酒盅冰涼,貼在%e5%94%87上,不由讓人顫栗。他略啟%e5%94%87,隱隱約約露出細白的牙。閉了閉眼,一仰首,那冰涼酒水入口,順著喉間緩緩入腹。

這是極烈的酒,不過半盅,便如火燒,自腹中席卷而起,升至麵頰。林玦麵色略白,此刻幾分緋紅摻雜,倒染上幾分額外的顏色來。

慕容以致瞧著他的動作,一仰頭將一盅酒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