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時心裡卯著一股勁,總覺得若能在落梅峰上種出解毒藥草,似乎就能證明人足以扭轉命運。但後來她種了許多次,細心嗬護,種子始終沒發芽。
芸娘死後,陸曈下山前,把那袋黃金覃灑在紅梅樹下了。
芸娘說的沒錯,落梅峰上長不出解毒藥草,有時候,命運一開始就已注定結局。
陸曈半跪在地,伸手探向那叢漂亮的小花。
它看起來比迎春花大不了多少,是漂亮的金黃色,與書上畫得一模一樣,雪地裡,花枝葳蕤,那點亮色在微風中輕顫,照亮人的眼睛。
陸曈輕輕摸過去。
這叢她以為永遠不會發芽的小花,在她離開後,在風雪彌漫後,竟然不知不覺自己開放了,在寒風裡,在積雪下,燦然用力地盛開著。
她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眼底一熱,忽然淚盈於睫。
……
“啪——”
腳踩在地上被雪吹斷的梅枝上,發出清脆咧響。
有人走過屋後草叢,腰間銀刀凜冽。
陸曈還在屋中熟睡,裴雲暎沒有吵醒她,出門查看四周。
下過一夜雪,落梅峰上白雪皚皚,從山頂望過去,四下一片茫茫,常人進山,很容易迷失道路。
蘇南縣尉李文虎一力阻攔醫官進山並非膽小,事實上,換做殿前司禁衛,進入雪山一樣很危險。
偏偏陸曈在這裡如魚得水。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走過雪地。
常武縣的陸三姑娘,後來變成蘇南城的醫女十七,中間似乎缺了一截,偏偏她對缺失那一塊保護得尤其謹慎,如守著驚天秘密,不叫人窺見一點端倪。
荒蕪大山,潦草破屋,狹小的床,繩子和指痕,他原以為對她已足夠了解,如今卻覺得疑團更深。她不打開,他便無法進入,二人之間看不見的一條線,是令她無法坦然麵對自己的症結。
裴雲暎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大片荒草。
屋後處的荒草地雜亂,大雪將草木壓得亂七八糟,然而在那一片亂叢中,突兀地聳立著一排排土丘。
寒雪覆蓋一切,一些落在土丘之上,於是隆起的墳塚越發明顯,一排又一排,在這荒草中格外清晰。
裴雲暎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這是陸曈曾住過的屋子。
屋後處,卻有這麼多觸目驚心的墳塚。
他目光落在最前麵的那隻墳塚。
那處墳塚與彆處不同,明顯更寬一些,上頭立了一塊石碑,石碑應當是從外頭隨意劈砍而成,不甚規整,被雪覆著滿麵。
青年斂下神色,向前走了兩步,伸手拂開石碑落雪。
雪白落雪被拂開,漸漸露出上頭鑿刻的字跡。
那字跡鑿刻得也是模模糊糊,潦草筆畫卻很熟悉,正是陸曈的字跡——
恩師莫如芸之墓。
莫如芸?
裴雲暎心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
他看了一會兒碑文,正欲離開,才一轉身,忽而想到什麼,猛地抬眸。
電光石火間,有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才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淒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
金燦燦的黃金覃被大把大把摘下,放進竹簍中。
陸曈摘下最後一叢黃金覃,心裡有些高興。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未料當年隨手灑在樹下的種子,竟會在多年以後生長開花。
山上的赤木藤已經枯萎,黃金覃卻成了新的希望。黃金覃之性可解熱毒,實則比赤木藤效用更好,雖然不知最後能否真用在疫病之中,但有希望就有一切。
她要把這些黃金覃全部帶回山下,如此也不算白來一回。
陸曈把裝滿藥草的竹簍提回屋子,與醫箱放在一處。見裴雲暎還未回來,心中不由奇怪,正打算叫他名字,忽然間,透過木窗,瞧見後屋處隱隱站著個人影。
那個地方……
陸曈的心砰砰狂跳起來。
刹那間,她顧不得其他,放下醫箱奔出門。
後屋那塊雪地,草木被白霜覆蓋。年輕人就站在雪地中,背影挺拔,卻在這茫茫大山裡,顯出一種寂寥。
陸曈在他身後停下腳步。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
裴雲暎站在她麵前,那雙銳利漂亮的眼眸安靜盯著她,似有暗藏的情緒翻湧。
陸曈的視線落在他身後。
那裡,芸娘的墓碑上,落雪被拂開,她潦草的字跡分外清晰,像幅被陡然揭開的,拙劣的秘畫。
裴雲暎定定盯著她,一步步朝她走來。
“你為什麼叫十七?”
他的聲音與往日不一樣,冷靜的,輕柔的,像在壓抑某種情感,聽得人心頭一顫。
“你是因為這個推開我?”
他走到陸曈麵前,垂下眼,慢慢地開口。
“你是,莫如芸的藥人嗎?”
第二百三十五章 香氣
山上的雪已經停了。
梅樹枝頭霜刃寒冽,陸曈倏然打了個寒戰。
裴雲暎垂眸看著她。
她站在麵前,灰青棉袍裹著瘦弱身軀,越發襯得整個人蒼白瘦弱。所有見過陸曈的人都覺得她柔弱纖麗,更了解她的人知曉她冷靜瘋狂,卻無人知道她曾在大雪封口的荒山上,孤零零的做過許多年藥人。
藥人。
裴雲暎眼睫一顫。
那塊石碑,那塊鑿刻粗糙的石碑上字跡潦草而熟悉,更熟悉的是“莫如芸”這個名字。當初仁心醫館慶宴時,他曾在苗良方嘴裡聽過一回。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後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屍骨,後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為藥人。”
“一開始隻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後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喂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複。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
苗良方嘴裡,這位豢養藥人的醫官之後最後葬身火海,然而眼下落梅峰的這塊石碑卻證明,莫如芸並沒有死。
他不知道莫如芸是如何從盛京逃出,但他很清楚,刻上“恩師”二字的陸曈,絕非隻是這位狠毒醫官的“良徒”。
石碑後一排排無名墳塚,一共十六處,而初見時,她自稱“十七”。
十七,第十七個藥人,十七個,即將被埋進墳塚裡的人。
裴雲暎心頭劇烈震動一下。
很多原先不明白的事,在這一刻驟然得解。
他第一次見到陸曈的時候,她在蘇南刑場撿拾死人屍體。李文虎也曾提過後來在刑場上再遇到過她,她撿拾屍體不止一次。
常武縣秘信稱,陸三姑娘驕縱任性、活潑機靈,但後來出現在盛京仁心醫館的陸曈,冷漠與密信中全然不同。
一個少時離家的小姑娘,到底經曆過什麼才能麵不改色的殺人埋屍,她複仇起來孤注一擲,瘋狂甚於決絕。
為何她總是對蘇南的過去閉口不提,為何她能在旁人避之不及的荒山上行動自如,草屋中長短古怪的繩索,牆上印跡深刻的指痕……那天在慶宴上,她與尋常不同的出神。
莽明鄉茶園的農家小院裡,她手持茶碗,語氣平淡地對他諷刺:“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我百毒不侵。”
她實在很會忍耐。▓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他竟一點也未察覺。
那些刻意的疏離,所謂的“絕無可能”,某些時刻流露的瘋狂與軟弱,終於在這一瞬驟然凝成畫麵,拚湊成一個完整的答案。
“陸曈,”裴雲暎望著她,輕聲開口:“你是不是,曾做過莫如芸的藥人?”
陸曈僵硬地抬起頭。
初見時,他總是高高在上,勝券在握,揶揄、試探、質問,像道討厭又甩不掉的影子,她一心想要將對方拽下來,卸下他永遠遊刃有餘的麵具。
再後來,彼此相知、熟識、交手,他清楚她掩藏下的底細,她也知道他不如表麵上的簡單。
刻意劃清的距離早在不知不覺中彼此逾越,他看向她的目光越來越柔和,笑意裡不再有過去的無謂,譬如此刻,他的目光如此複雜,複雜到令她眼眶酸澀,心頭翻湧。
她無法麵對。
本能想要逃走。
想要逃開這個正往悲哀的、淒情走去的結局。她希望她的故事結束得更輕盈,哪怕突然也好,而不要這樣沉重、緩慢地沉入泥潭,讓岸邊的看客一道為她悲哀。
%e8%83%b8口處熟悉的鈍痛漸漸傳來,似道洶湧苦潮,頃刻要將人淹沒。陸曈推開他,轉身往回走。
才走幾步,忍不住捂住%e8%83%b8口,扶牆慢慢彎腰蹲下`身來。
裴雲暎見狀,上前扶住她滑落身體,緊張道:“你怎麼了?”
陸曈側過頭,“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鮮血。
裴雲暎目光巨變,一把抱住她:“陸曈?”
“我……”
%e8%83%b8腔的疼痛比以往每一次來得更加劇烈,一直以來竭力壓製的疼痛在這一刻全部襲來,她痛得全身顫唞,一瞬間冷汗直流,蜷縮在對方懷裡,艱難道:“把我的花拿回去……黃金覃……”
說完這句話,她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她最後聽到的,是裴雲暎急促的喊聲。
“陸曈!”
……
陸曈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見常武縣那年大雪,她在李知縣府門前遇到了欲上馬車的芸娘。
芸娘攙扶起磕頭的她,救活了陸家人,她隨芸娘去了蘇南,住進落梅峰。
試藥、試毒、學醫、學藥,她在落梅峰上輾轉多年,走遍每一處地方,最後下山時,回頭望了一眼被留在山上的孤零零的小木屋,以及藏在草木深處的、淩亂淒清的十七處墳塚。
第十七處墳塚裡的不是她。
是帶她上山的芸娘。
醒來時,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感覺自己趴在某個人背上,正被背著往山下走。
那人走得很快,脊背安全又溫暖,她動了動手指,側首看去:“裴雲暎?”
呼吸的熱氣落在對方耳畔,裴雲暎一怔,道:“你醒了?”
“你這是做什麼?”陸曈有氣無力道。方才疼痛眼下已不再明顯,似道洶洶而來的海潮,過後隻餘平靜。
隻是身體卻很累,累到她現在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吃力。
“你剛才暈倒了,山下有醫官。”裴雲暎背著她腳步未停,道:“堅持住,我現在帶你下山。”
陸曈剛才發病了。
他看過她手臂,並無桃花斑或是紫雲斑,可見不是疫病。然而剛才她躺在他懷中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