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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千山茶客 4357 字 2個月前

他掉頭要走,才走了兩步,忽聽得身後蔡方喊了一聲:“來了!”

來了?

李文虎回頭。

遠處,城門外數百步之地,漸漸行來一隊車馬。

這車馬走得不算快,但在數月來杳無一人的蘇南城而言,如在長久陰霾後陡然出現的一絲鮮活日頭,登時照亮城門前二人的眼。

車馬“咕嚕嚕”近前,在城門前停駐腳步。

從車上跳下來一位身穿棉袍、頭戴棉帽的中年男子。

“你們……”蔡方激動上前。

男子朝蔡方拱手,聲音客氣有禮。

“在下翰林醫官院醫正常進,受朝廷之命,領醫官院隨行醫官,前來蘇南治疫。”

第二百二十四章 蘇南的困境

城門口,連日來的冷清荒蕪被嘈雜車馬衝散了幾分。

身穿棉袍的醫官們紛紛下車,戴好護住口鼻的麵巾,禦藥院與醫官院,連帶護送車隊的護衛,一共百來人。

這百來人儼然成了蘇南的希望。

蔡方激動上前,與常進攀談,李文虎卻挑剔地打量起這群醫官。

醫官們大多在四五十出頭,普遍年紀偏大,看起來頗為弱不禁風。這其中,又有三人尤為顯眼,兩個年輕女子,一名年輕男子,看上去年紀不大,李文虎微微皺眉。

蘇南醫行的大夫,再年輕的也多近而立,叫幾個小孩兒過來,這不是鬨著玩嘛。

這群人養尊處優,蘇南如今處境,他們真能堅持得住幾日?

正憂愁著,走在後頭那位年輕女子抬起眸,正對上李文虎打量的目光。

李文虎以為自己這失禮的動作即刻要惹對方不悅,沒想到對方隻怔了一下就彆開眼,看上去神色冷淡。

李文虎一愣,撓了撓頭,轉頭去尋蔡方說話了。

陸曈收回目光。

這人她認識。

從前她在蘇南刑場給芸娘相看屍體,有一次不小心撞上了李文虎。對方沒看見她罐子裡血淋淋的器物,還以為她走岔了路,給她塞了顆糖,讓她趕緊離開了。

沒想到會在這裡重新遇見。

她同醫官們往前走,聽見常進與二人的交談順著風傳來。

“蔡縣丞,先前趕路匆忙,收不得信件,如今蘇南疫病究竟是個什麼境況?”

叫蔡方的男子歎息回道:“實不相瞞,眼下境況實在不好。疫病嚴重,這兩日,每日死得人的都快上百。醫行的人都病倒,若不是醫正們前來,蘇南恐怕真隻有坐地等死。”

“沒有藥棚嗎?”

“先前城裡還分發湯藥,不過近來藥草告罄,藥棚也拆了。”

常進點頭,神色嚴肅起來:“我們此次來蘇南,倒是運來許多藥草,隻是……”他看了看四周空無一人的街道,“怎麼不見得了疫病的人?”

這裡長街小巷人煙寥寥,偶爾有一兩個裹得嚴實的路人經過,懨懨地朝這行人投來一眼,又飛快拐進街角屋房,“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醫行的人說,得了疫病的人不可四處走動,以免傳染他人。是以大家都不願出門。”蔡方解釋,“家境好些,宅邸寬大的人家,若生病,便在府中隔開間屋子,獨一人住著。但更多貧苦窮人,屋舍狹窄,若待在屋中怕過疫病給家人,就主動出門,到癘所避瘟。”

話至此處,蔡方猶豫一下:“若醫官們不怕,在下可帶諸位去瞧瞧病人所在癘所……”

“這有什麼好怕的?”林丹青道:“我們本來就是來治疫的,不見病人,難道是來吃喝玩樂麼?”

蔡方一噎,李文虎看她一眼,道:“小姑娘,話莫說得太早,到了再說吧。”

常進便讓幾個醫官先去縣衙把物資車馬放下,自己帶著剩下的醫官們同蔡方前去病人所在治所。

一路隨行,城中越顯荒涼,越往前走,焦臭氣味越濃,遠處有大片灰雲黑灰,像是焚燒東西,煙塵漸漸嗆人。

陸曈瞧著蔡方帶路的方向,心中微微一動。

這是……

蔡方在一處荒地前停下腳步。

“諸位,這裡就是得了疫病的病人們住的癘所了。”

眾人抬眼看去。

這是一處破廟。

破廟倒也寬敞,隻四周荒蕪,既無農田,又無街道,孤零零的矗立在眾人視線中,廟門似乎被修補過,門前站著兩個戴著麵巾、護衛模樣的人,見蔡方和李文虎,忙上前幾步,目光掠過一眾醫官,語氣陡然驚喜:“縣丞,可是盛京的醫官們來了?”

蔡方點頭,又轉頭對醫官們道:“發了病的病人們都在此處,平日有人守著,以免疫病傳播。”

常進點頭,叫眾人戴好麵巾,自己率先邁步走進。

眾人緊隨而後。

一進廟裡,眾人驟然一驚。

地上一鋪挨著一鋪,全是被褥毯子,躺著一個個麵孔發黑的人,或麵露痛苦,或神情麻木,縱然聽見有人走近,這些躺在地上的人也隻是掀一掀眼皮子,疲憊地瞅上一眼,無動於衷。

廟宇原本很寬敞,然而此刻,塌了一半泥塑神像之下,密密麻麻擠滿了低聲呻[yín]的病者,沉沉死氣撲麵而來。

紀珣皺了皺眉,低聲道:“此地寒冷空曠,並非養病佳處,怎會將癘所立在此處?”

蔡方沒說話,拉著眾人走到外頭,又回頭看了一眼廟宇內,才沉沉歎了口氣。

“醫官有所不知,”他說,“蘇南蝗災已有數月,後來饑荒,城裡已鬨過幾次亂子,後來……送去朝廷的文書遲遲未見結果,知縣也跑了。”話至此處,蔡方有些難堪,“主心骨都沒了,縣衙形同擺設,裡頭人死的死跑的跑。我和李縣尉召集了剩餘的十多人勉強維持,可這麼點人,實在杯水車薪啊!”

他痛苦開口:“蘇南每日要死很多人,這兩日已死了上百人,屍體擺在外頭,恐疫病蔓延,可縣衙這十來人根本燒不完屍體。”

蔡方一指身後,遠處,大片大片荒地在灰蒙天空下死寂一片。

“那是刑場。”他說,“有大片空地。此廟挨著刑場,每日新進來的病者,至多撐不過一月就會死,死了,就拉到刑場燒了,這些日子燒不過來,就拉到刑場埋掉。這樣處理最方便。”

林丹青皺眉:“不出一月就會死……可這樣,設立癘所的意義何在?”

“沒有癘所了。”蔡方苦笑,“蘇南救不了這些人,醫行的大夫最先染了疫病,全死光了,其實來這裡治病的人心裡清楚,根本沒什麼救藥,隻是在這裡等死。我們也知道救不了他們,不過是讓他們在臨終之前,有個棲身之所,讓他們家人有所希望。”

名為癘所,倒不如說是另一種義莊。

他說得悲戚,沒注意到身邊李文虎拚命對他使眼色。

李文虎心中暗急,將蘇南疫病一開始就說得如此嚴重,萬一使這群醫官心生退意,呆不了幾日就回去了怎麼辦?

畢竟上一個過來信誓旦旦要治蝗的官員,連半月都沒待滿就打道回府。

常進頷首,心中已對蘇南如今境況有了底,翰林醫官院收到的信件裡寫得並不清楚,情勢比他們想的更嚴峻。

“醫書雲:瘟疫始於大雪、發於冬至、生於小寒、長於大寒、盛於立春、弱於雨水、衰於驚蟄。”

醫正道:“如今正直嚴冬,疫病關鍵之處,必須在明年春日前控製病情蔓延,否則……”

否則,蘇南會變成一座死城。

他看向蔡方:“將病者與其他人隔開是對的,隻是此地住處簡陋,風寒也無法遮蔽,你們人手又太少,隻能先暫且將著此地。但從今日起,我們會熬製湯藥給癘所病人,同時製作藥囊,給蘇南剩餘未染疫之人防備。”

“癘所病人所用被褥需全部蒸煮,消點蒼術除惡氣……”

他一連說了許多,蔡方李文虎認真聽完,常進話畢,待李文虎和蔡方離開,才對剩下人道:“事不宜遲,都隨我先進癘所查看病人情狀。”

醫官們紛紛稱是。

陸曈也要往裡走,被常進攔在麵前。

常進看著陸曈、林丹青和紀珣三人,道:“你們三人,不必進去了。”∫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林丹青:“為何?”

“疫病來勢洶洶,蘇南比我想的情勢更加凶險,眼下癘所病氣最重,你們暫且不要進來。”

常進亦有私心。

這三人醫術皆是盛京、或許說整個梁朝數一數二,還這樣的年輕,他們這些半老頭子來之前便做好準備,卻不願見年輕人去赴險。

“你們三人就在蔡方安排的處所研製避瘟新方,不要踏入此地。”

“醫正,你還沒老,怎麼就糊塗了?”林丹青匪夷所思開口,“我們連病人都沒瞧見,無法%e4%ba%b2自辯症,如何研製新方?自己編造麼?”

常進一噎。

“醫正這是瞧不起誰呢?況且我出門前,還特意帶上了一本我家老祖宗曾流傳來的《治瘟論》,我們老林家,對治疫再有經驗不過。回頭到了盛京人問起來,你們在癘所儘心儘力,反襯得我們貪生怕死,說出去像話嗎?”

她揚頭,“彆打擾我的晉升之路。”一腳踏入癘所大門。

“哎——”常進還未喚住林丹青,陸曈已走到麵前,對他頷首,“醫正,我進去了。”

徑自而入。

常進:“……”

他看向紀珣。

紀珣對他一拱手,微微點頭,也緊隨而後。

常進無言。

總歸話是白說了。

他看著三個年輕人的背影,嘴上輕斥,隱隱地,心裡卻油然而生一股驕傲與欣慰來。

這是翰林醫官院中最年輕的三位醫官,也是醫術最好的三位醫官。

有此仁心,醫德配得上醫術,翰林醫官院將來不愁光明。

癘所裡傳來醫官們的催促,常進應了一聲,撩起棉袍,匆匆跨進廟門。

“來了。”

……

縣衙。

寒風刺骨,風把破了個洞的窗戶吹得“劈啪”亂扇,李文虎伸手關了窗,在桌前坐了下來。

原先還算氣派的縣衙如今空空蕩蕩,宛如被人洗劫一空,連椅子都隻剩兩把,一眼看起來,家徒四壁,十分淒慘。

知縣大人走後,得知真相的民眾群情激憤,一麵哭嚎官府也不管百姓死活了,有人在其中攪動鬨事,趁著打砸縣衙時渾水摸魚搬走縣衙值錢東西,誠然,如今錢在蘇南也不好使了,疫病總是平等,不分貴賤。

平州刺史派兵過來一趟,卻不是為了救濟,而是封城門,不許疫地之人出城離開。

未病的人出不去,同得病的人在一起,遲早也是個死。蘇南所有人都已絕望,然而今日這群盛京來的醫官,卻似絕望中陡然出現生機,讓人心中又生出一絲希望來。

蔡方笑著開口:“這群醫官還不錯吧。”

他已許久沒像今日這般高興,李文虎瞅他一眼:“話彆說得太早,先看他們堅持得了幾日。”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