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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 千山茶客 4357 字 2個月前

公子更似癲疾,我記得陸醫官曾問過我:茯苓、茯神、沒藥、血竭、厚樸……再加一味山蛩蟲如何,我說過,若用此方,短時間裡,或可舒緩情誌,平息癲疾。但長此積累,體內餘毒淤積,麻痹神智,表麵是好了,實則病越重,將來疾症反複難治。”

紀珣看一眼陸曈,見陸曈神色平靜,並未反駁,才接著說道:“後來戚公子反複生病……”

“紀醫官此話何意?”陸曈打斷他的話。

“我是為戚公子治病,戚公子也並非癲疾,這一點,崔院使、太師府都已反複說明,世上沒有憑一句問話就定罪的道理。”

她開口:“況且,戚公子在儺祭之上死於父%e4%ba%b2之手,是眾目睽睽的事實。紀醫官秋後算賬,莫非是認為,無論如何,隻要我曾登門戚府,身份高貴的戚公子身死,作為他醫官的、平人出身的我便不能苟活,非得陪葬不可?”

這回答尖銳,紀珣怔了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紀醫官處心積慮尋找我的罪證,是為何意?”

紀珣語塞。

戚玉台確實是死於戚清之手,這一點和陸曈沒有半分關係。

他也知道若陸曈不跟著救疫醫官前往蘇南,或許會被牽連連累到這樁事故之中。

自己於醫案的懷疑反而令陸曈如驚弓之鳥,是他沒有考慮周到。

“抱歉,”紀珣道,“我不是懷疑你,隻是醫案上有些不解之處,日後不問你了。”

陸曈沒說話,二人正沉默著,忽然間遠處石菖蒲匆忙奔來,神色有幾分驚惶。

隨行醫官中,石菖蒲平日裡最是隨性自在,不商討救疫時,十有八九都在睡覺,剩下一二在吃飯,難得見他如此驚惶。

石菖蒲一口氣跑近,拉起常進就往一邊走,隱隱有聲音傳來:“剛才孟台驛站那邊的人過來接應,京城裡出大事了!”

陸曈心中一動,抬眸朝二人遠走的方向看去。

出大事了?

石菖蒲將驛站傳來的消息帶給常進,不多時,整群救疫醫官都知道了。

盛京確實出大事了。

前些日子,車隊忙著趕路,日夜兼程。後來過廣雲河,七天七夜都在河上,什麼信件都傳不過來。

是以這消息都傳到孟台了,眾人陡然得知,全部大吃一驚。

陛下駕崩了。

三皇子元堯在勤政殿外設下伏兵,趁夜裡入宮覲見時發動宮變,弑君奪位,陛下重傷。太子替陛下擋劍,不幸喪於元堯之手。

寧王元朗趕入宮中,擒拿三皇子,打入昭獄。陛下臨終前下了一道傳位詔書,將皇位交給寧王元朗手中。

短短數日,太子身死,三皇子入獄,竟由寧王登上龍椅。

這實在古怪得過分。

雖然梁明帝近年來身子不好,太子與三皇子間明爭暗鬥,眾人都知或有一戰。然而一夜間天翻地覆。從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梁明帝尚有二皇子與四皇子兩個兒子可接應大位,何以繞過二人傳位給寧王?

而那個成日笑眯眯的、隻知道流連坊市、官巷上買花買菜的的廢物王爺,又如何能憑一己之力擒拿亂黨。

朝堂之事遠在千裡,醫官院中位卑名隱的醫官們噤若寒蟬,不敢多問一句。

有年邁的老醫官顫巍巍開口:“醫正,咱們還去不去蘇南?”

蘇南救疫名冊由梁明帝通過,如今龍椅卻已換了人坐,世事無常。

北風呼嘯而過,常進打了個冷戰。

“去。”他定了定神,“這些和咱們有什麼關係?”

他們是去救疫的人,無論坐上龍椅的人是誰,蘇南百姓正在受疫病之苦是事實,絕沒有掉頭撂挑子不乾的說法。

再者,新皇登基,盛京風雲湧動,這時候回去反而不妙。倒不如安心在蘇南,待疫病解決後,一切塵埃落定後再回盛京更好。

他們是螻蟻,卑微的小人物撼動不了大局,隻能隨波逐流,儘力堅持本心。

得知這麼樁驚心動魄的消息,眾醫官都有些不平靜,聚在一處低聲議論。陸曈放下藥碗,向著常進走去。

常進正站在外頭,見她來了,轉過身來。

“醫正,”她停了停,聲音放輕了些,“驛站傳來的消息裡,可有提過太師府的近聞?”

常進驚訝地看她一眼,很快恍然,看了下遠處茶坊裡烤火的醫官們,才湊近低聲道:“提了。”

他說:“三皇子弑君一案,株連蔓引,帶出了不少朝臣。戚家也在其中為三皇子出力,凡與太師府有接觸的列侯通緝,坐黨夷滅。戚家抄斬三族。”

陸曈愣了一會兒。

明麵上,戚家分明是太子的人,然而朝堂之爭,一旦落敗,牽連下來,想給一個人定罪易如反掌。

她從蘇南回到常武縣,又從常武縣殺至盛京,步步為營,處心積慮,接連除掉柯承興,殺了劉鯤,扳倒範正廉,最後設計讓戚玉台死在自己父%e4%ba%b2手裡。

如今,戚清也死了,她最後一個仇人消散於世間。

大仇徹底得報,她做完一切,本該覺得快意,然而那快意之後,卻如遠處結了薄冰的蜿蜒大河,蒼蒼茫茫,不知流往何方。

見她不語,常進低聲寬慰:“陸醫官,這回待你回到盛京,倒不必擔心戚家遷怒於你了。”

戚家敗了,不會有人再替戚家出頭。

陸曈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刻走開。

常進見狀,問:“陸醫官可還有彆的事?”

沒了火盆,外頭風一吹尚覺冷意,陸曈頓了頓,才輕聲開口。

“醫正,可還聽到裴殿帥的消息?”

常進一怔。

陸曈和裴雲暎的傳言,醫官院都傳遍了。陸曈一向對他事冷淡,居然會主動詢問裴雲暎的消息,看來二人間,或許有情。

“他去岐水了。”

“岐水?”

“岐水兵亂,先前陛下派振威將軍前去平亂,三皇子犯下如此罪責,陳國公一脈全被牽連,陛下收回兵權,令裴殿帥趕往岐水,數日前已出發了。”

“他們腳程快,岐水與蘇南隔得不遠,或許比咱們更早到達目的。”

陸曈沉默,常進看著她,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說。

寧王登基,三皇子一脈牽連甚廣,裴雲暎卻似未受太大影響。陛下甚至還安心讓裴雲暎帶兵去岐水,分明是要重用。

那位年輕的指揮使本來就前程大好,經此更是不可限量。可陸曈卻是平人之身。

身份之彆,有時大過一切。

他沒再說什麼,心中微微歎息,掉頭去與茶坊主人說話了。

陸曈回到茶肆。

屋子裡,火盆熱烘烘的,林丹青見她回來,遞給陸曈一個湯婆子,側著身子問:“你同常醫正說了什麼?”

“問了救疫的事。”

陸曈低頭,抱著湯婆子,溫暖熱意順著指間漸漸蔓延過來,冷熱交替,一時令人有些恍惚。

裴雲暎竟去了岐水。

他是寧王的人,暗中籌謀許久無非為的就是這一刻。如今大局已定,寧王登上皇位,待他一如往昔,是件好事。

他更有能力去做想做之事,保護自己想保護之人。

身側傳來林丹青的聲音:“這天兒真是越來越冷,原以為南地比咱們盛京暖和,怎麼冬日比在盛京還要難熬。”

她搓了搓手,看著外頭肆掠北風,小聲嘀咕:“不知到了蘇南,會不會下雪啊?”

陸曈抬頭。

天陰沉沉的,南地冬日很少下雪,蘇南最近一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六年前,大寒,她第一次遇到裴雲暎的那一天。

陸曈低眸,伸手撫過心口,那裡,有殘留遺痛隱隱傳來。

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死在盛京,沒想到最後卻是蘇南。

故事開始之地,終於故事結局。

或許,死在那裡也不錯。

……

時日流水般過去,轉眼立冬。

清晨,街上起了霧。

大霧也是灰蒙蒙的,落在人身上,刺骨逼人。

沿街兩邊家家戶戶屋門緊閉,本該嘈雜熱鬨的早市死一般的寂靜,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漸有濃煙漸起,夾雜皮肉燒灼的焦氣,滾滾灰煙飄向上空,把天空也凝出一層厚重的霾。

蘇南縣尉李文虎站在城牆下,低聲罵了一句。

“方子,”他問身側人:“都這個時辰了,他們不會不來了吧?”

站在他身側的中年男子一身皺巴巴長衫,臉色已凍得發青,不住跺腳搓手,神色卻很堅持:“再等等。再怎麼今日也該到了。”

李文虎看向空無一人的城門遠處。

蘇南遭了蝗災。

蝗災毀了莊稼,沒了糧食,很快就鬨起饑荒。

朝廷分發下來的賑災糧銀遲遲不到,蘇南疫病先來。

這疫病來勢洶洶,不過數月,城中死者過半。

州府的刺史說了要派人救疫,卻不知為何遲遲不至,死人越來越多,縣衙也未能幸免,終於在某個夜裡,知縣帶著一家老小偷偷出城,再也沒回來。隻剩下縣丞蔡方和縣尉李文虎麵麵相覷。

屋漏偏逢連夜雨,今年蘇南又分外冷,日日陰雨,堆積的屍體燒也燒不完,寒餓而死的貧民又添了不少。蘇南醫行藥材告罄,大夫也接連病倒,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整個蘇南恐怕會變成一座空城。

“我看,他們不會來了。”李文虎原本壯實的身體在連日奔波下已瘦了一大圈,腰帶也明眼可見的鬆弛,“朝廷要是心裡有咱們,怎麼會拖到現在?幾月前就說派人救疫,連個鬼影都沒看見,我看,是想咱們自生自滅得了!”

他又看一眼蔡方手裡提著的饃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城裡每天餓死那麼多人,你還給他們準備饃饃,說不定盛京裡的金貴人,瞧也瞧不起這窩頭,還他娘費什麼勁!”

蔡方搓著手道:“你少說兩句!”

“咋,還不讓說?”

李文虎不喜歡盛京的官。

蘇南出現疫情後,知縣第一時候向朝廷求援,通判、知州、知府一層層報上去,到盛京已是多日後之事。盛京官員每日忙著軍國大事,沒心思在意小小一縣的死活。

中間倒是來了幾位從盛京而來的、所謂治理蝗災的“大官”,在蘇南呆了三五日就回去了,吃光了縣衙他們半月口糧,洋洋灑灑寫了封《治蝗論》。

縣衙如獲至寶依言照做,%e5%b1%81用沒有。

有了前車之鑒,李文虎再看盛京盛京翰林醫官院的醫官便格外不屑,那些醫官自小在太醫學進學,多半家世不差。有如此家世之人,怎會放心讓兒女來此疫地冒險,此次派遣而來的醫官,要麼是被迫不情不願,要麼,便是醫術平庸的無能之輩,醫官院的棄子,趕鴨子上架的無能之輩,和先前那些人一樣。

“要等你自己一個人等,”李文虎撂挑子不乾了,“我回去搬屍體,刑場昨日擺的屍體快堆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