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上走了下來。
他一身黑衣,袍間蒼鷹刺繡金光粼粼,護腕、長刀、輕甲齊齊上陣,眼角疤痕在燈火下猙獰無比。
“都準備好了?”
二人應了。
“你姐姐和寶珠,我已安排人將她藏好,再無後顧之憂。”嚴胥視線掠過裴雲暎,停了停,道:“你既被拋棄,也沒什麼放不下的,給我打起精神。學學你心上人乾脆。”
裴雲暎無言以對。
陸曈已經走了,確實挺乾脆的。
在她去蘇南前,被關在殿帥府守著前,他在夜裡收到銀箏送來的一封信。是陸曈%e4%ba%b2筆所書。
信上所寫,皆是要裴雲暎在她死後護住仁心醫館眾人,其中不乏拿他們往日交情做引,聲情並茂,字字殫精竭慮。
恐怕高壽的戚清死前交代遺言,也不會比這更周到而乾脆了。
也正是因為那封信,他才下定決心不再阻攔陸曈去蘇南。
他在這封信中窺見陸曈死誌,一個一心求死之人,留她與戚清同處盛京,一定會出事。
嚴胥打量他一眼,瞧見他眼底怔忪,微微眯眼,似是瞧不上:“你倒真喜歡她。”
裴雲暎%e5%94%87角一扯。
他遇到過很多女子。
如他母%e4%ba%b2那般溫柔和婉的,如他姐姐那般善良開闊的,他收到過很多真心,許多愛慕,卻沒想到自己最後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一個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陷害他的女子,一個麵上平靜從容,暗中卻已將毒藥握在掌心、隨時與仇人同歸於儘的女子。
一個不怎麼喜歡他的女子。
無法逃避的心動,否認不了的感情……
似他書房木塔最頂上那顆搖搖欲墜的木頭,隻輕輕一碰——
轟隆一聲巨響,防線潰不成軍。
“怎麼辦呢?”他懶洋洋一笑:“我們師徒三個,個個感情不順被拋棄,或許是此地風水不好,才總事與願違。”
蕭逐風:“……”
嚴胥不想理他:“帶著刀趕緊滾。”
二人起身,提刀走了出去,走到門口時,又被嚴胥叫住。
“你們兩個,”他沉默很久,吐出一句:“小心點。”
“囉嗦。”
二人走出密室,裴雲暎在前,蕭逐風道:“問你件事。”
“說。”
“當初爭殿前司名額那一次,你明明逃出去了,為何回頭救我?”
裴雲暎一怔,失笑:“你怎麼還記著?”
“彆廢話。”
他便無所謂道:“我是英雄嘛,看你被打那麼慘,心中過意不去,當做善事了。”
“哦。”蕭逐風上前一步,越過他道:“英雄,那你今夜自己多提防。”
“要是被人砍死了,我絕對不會來救你。”
裴雲暎嘖嘖嘖了幾聲:“鐵石心腸。”
又按住腰間銀刀,看向遠處濃濃夜色,笑道:“行吧,今晚來多少,殺多少——”
……
“當——”
渺遠鐘聲順著夜風飄來,勤政殿裡,梁明帝猝然驚起。
禦案上,一碗褐色湯藥微微冒著熱氣。
“皇上。”總管太監低聲道:“藥快涼了。”
梁明帝盯著眼前銀色藥碗,眸色陰沉。
皇室之中,碗盞杯具皆由金製,先皇過世後,梁明帝令人將自己素日所用器具統統換為銀質,為此,還曾引起禦史彈劾,稱言有損先祖規矩。
不過,規矩是人定的,在他撤了幾個老禦史的職後,此事就無人再提了。
梁明帝撥開禦案堆成山的奏折,伸手接過藥碗,仰頭將湯藥一飲而儘。
藥水苦澀,飲儘後,喉間仍有酸苦殘意,他抬手,絲帕拭去%e5%94%87角藥痕。
“傍晚時,皇後娘娘來過,在門外撞見貴妃娘娘,二人起了爭執。”總管覷著帝王臉色,小心翼翼開口,“晚間太後娘娘來了,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才各自回宮。”
梁明帝揉了揉眉心。
皇後是為太子而來,陳貴妃也是為太子而來。
太子被禁足已久,兩麵都有些忍不住了。
他改立儲君之意早有征兆,朝中兩派爭執不休,帝王心思卻從未變過,元堯——一開始就是他心中繼承大統之人。
元堯伶俐矯勇,最肖似他。
正如他肖似先皇。
正因這份肖似,先皇格外偏愛他,以至當年他的兄長、太子元禧縱然文雅通遠,文武俊才,在先皇心中,仍比不得他的位置。
有支持他朝臣說,先皇或有改立儲君之意,他心中期盼,到最後失望。
嘴上偏心的父%e4%ba%b2,卻仍要將江山交到兄長手中。於是元禧死在那場秋洪之中,先皇病重離世,所有兄弟死的死殘的殘,他登上江山大位,風頭無限。
命運如輪盤,輪轉不休,待他有了元堯,又最青睞元堯。
元貞魯莽平庸,並非帝王之才,他亦不喜皇後,最忌憚的,還是戚家,那位曾經扶持他登上皇位、如今又支持太子繼位的太師。
不過,戚清畢竟老了。
老去的虎不足為懼,唯一的兒子又已死在祭典,無需他出手,戚清已無鬥誌,不足為懼。
梁明帝望著桌上空銀碗,眸中閃過一絲殺機。
他決不學昏昧虛偽的先皇,他喜歡哪個兒子,就要哪個兒子做皇帝。皇權至高無上,既已走到高處,何須忌憚他人,自然是萬事遂心,不必克製,不必依仗祖宗規矩。
他會替元堯掃清一切障礙——
“太後可有留話?”梁明帝問總管。
“不曾。”總管道:“皇上恕罪,奴才當時瞧皇後娘娘氣急,怕惹皇上心煩,不敢稟告。”
梁明帝不耐擺手。
皇後來,無非是為元貞求情。如今大局已定,兩個兒子,他選元堯。
太後常年禮佛,從不過問朝堂,這也是她能安然無恙這些年的原因。
梁明帝願與她將母慈子孝之戲演到最後。
隻是還有一個人——
“寧王可有動靜?”
“回陛下,寧王殿下已數日不曾出府,未見異常。”
梁明帝麵色發沉。
寧王是他唯一留下的兄弟,因當年他回京時自己已登上大統,手足又接連出事,寧王若再出事,未免惹人口%e8%88%8c。
他留著寧王一命,當個笑話養著,瞧不起對方,亦提防對方。
不過近來卻隱隱令他有危機感。
多留了這麼多年,也是該時候除掉最後一顆廢棋。
窗外夜沉沉,濃重墨色像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呼嘯夜風發出幽幽尖嘯,伴隨某些紛亂驚呼。
梁明帝驀地抬頭。
“什麼聲音?”
第二百二十三章 行途
十月節,已近立冬。
廣雲河水麵漸結薄冰,寬闊大河之上,巨船緩緩靠岸。
一群身穿深藍棉袍的人從大船甲板紛紛而下,遠遠望去,似荒原中一行蟻群,踽踽獨行。
河畔有暫時落腳的茶坊,茶坊主人送上幾壺熱茶燙麵,擺出幾盆炭火,人群漸漸熱鬨起來。
林丹青打了個噴嚏,抱怨了一聲:“好冷。”
身側醫官寬慰道:“馬上就過孟台了,挨著河是冷些,過了孟台要好得多。”↙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去往蘇南的隨行車隊已出發半月了,其間廣雲河一段需乘船,立冬後河麵結冰,又連日下雨,腳程耽誤了些。
盛京處北地,冬日一向很冷,原以為蘇南靠南,冬日暖和得多,未料不僅不暖,比盛京的冷還添了份潮濕。連身上棉袍都像是在冰裡浸過般,又冷又沉。這還沒到蘇南,有醫官手上就先生了凍瘡。
常進從茶攤後廚走出來,遞給陸曈和林丹青一人一碗熱湯,道:“趁熱喝暖身子。”又看向陸曈:“陸醫官感覺如何?”
陸曈蒼白著一張臉,接過常進手中熱湯,頷首:“好多了。”
行路長遠,陸曈比彆的醫官還多了一份折磨,她暈船。
過廣雲河乘船得七日,陸曈從未走過這樣長的水路,縱然暈船藥吃了不少,仍吐得昏天暗地,下船時,臉都瘦了一圈。
“陸妹妹,從前見你無所不通,沒想到是個旱鴨子。”林丹青拍拍她肩,又思忖,“或許老天爺是公平的,醫術給你些天賦,彆的事就要尋你些不痛快,否則怎麼這麼多人,就你和紀醫官二人暈船成這幅模樣?”
旱鴨子不止一個,紀珣也是。
不過紀珣又比陸曈好些,至少暈船藥對他有效。
聽見談論自己,紀珣朝她們這頭看來。
林丹青被抓了個正著,鎮定自若地端著熱湯起身離開,走到常進身邊佯作交談。陸曈低頭喝湯。
湯是茶坊主人自家做的白蘿卜鴨子湯,清甜鮮爽,一口下去,胃裡漸漸熨貼起來。
正喝著,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影,陸曈側首,紀珣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怔了一怔,聽見紀珣開口:“你好些了嗎?”
陸曈點頭。
眾醫官都打趣他倆是整條船上唯二的旱鴨子,總有幾分同病相憐。
“本想做一味暈船藥給你,沒想到到下船也沒做出來。抱歉。”他說。
紀珣雖也暈船,但吃過暈船藥立刻好轉。陸曈卻不然,整整難受了七日。
一整船醫官,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醫官,愣是沒找出一個靠譜方子,就連天才醫官紀珣也不行,做出的暈船藥被陸曈吃下去,絲毫沒有好轉。
要說出去,實在讓人懷疑這群人究竟能不能解決蘇南疫病。
紀珣看著她,神色有些奇怪:“不過,為何所有的暈船藥都對你毫無效用?”
“或許是心病。”陸曈坦然回答,“我心中憂懼,所以無論用什麼藥物,都沒用。”
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原因。
紀珣點頭,沒再說這個,轉而說起彆的:“過了孟台,再走幾日就是蘇南。”
“陸醫官是蘇南人,歸鄉在即,心中可會緊張?”
陸曈垂眸:“緊張無用。”
“我以為,陸醫官是為了家鄉才主動要求前往蘇南。”
陸曈不語。
去蘇南的老醫官裡,撇開紀珣不提,林丹青一個新進醫官使混入已是十分出格,臨行前,又添了一個陸曈。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陸曈是為了避免太師府遷怒才遠走蘇南,不過,也有人認為,陸曈是蘇南人,主動要求前往,或許是憂心故鄉。
隻是這一路上,眾醫官商討治疫良策藥方,陸曈都表現得很平靜,瞧上去未免有些冷血。
默了默,陸曈道:“紀醫官認為是怎樣,就是怎樣。總歸我已經在路上了。”
紀珣看著她,想了想,猶豫片刻才開口:“我有件事,想問陸醫官。”
“何事?”
“戚家公子出事前,先由崔院使行診,後來崔院使落罪,你接替崔院使之職。戚公子的醫案隻有你能翻閱。”
“不錯。”
他道:“雖太師府說戚公子是因豐樂樓大火受驚致病,但我聽旁人口中症像,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