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頁(1 / 1)

燈花笑 千山茶客 4450 字 2個月前

但我還得回醫官院整理醫籍。”

陸曈婉言謝絕,因今日裴雲暎武訓去了,就把新寫下來的方子交與青楓,同青楓交代完醫囑,背著醫箱出了門。

門外,日頭正盛,段小宴跟在蕭逐風身後一臉苦惱,歎氣道:“沒想到我年紀輕輕,就已做上外公。”

蕭逐風聽得頭疼。

在他懷裡,四隻毛茸茸的黑狗崽擠在一起,像團漆黑的芝麻湯圓,哼哼唧唧蠕動著。

前些日子,殿前司的司犬梔子不知在外被哪隻野公狗勾去了,無聲無息地誕下一窩狗崽。段小宴站在殿帥府門口指天指地、破口大罵了三天也沒找出那隻混賬公狗是誰,倒是留下一窩孤兒寡母的爛攤子叫他收拾。

一月多過去,狗崽子們都睜開眼睛,能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走。段小宴每日帶他們去後武場曬曬太陽,今日也是一樣。

“你這麼討厭那隻公狗,”蕭逐風道,“怎麼還留著它們?”

“孩子是無辜的,大不了去父留子。”段小宴把懷裡的團子們抱得更緊,又不太確定地開口,“不過,咱們殿帥府養得下這麼多小狗嗎?”

多四張嘴而已,殿帥府不是養不起四條狗,隻是小狗們精力充沛,光梔子一個就時常把院子裡的籬笆拆得亂七八糟,這要是一下多了四隻,段小宴不敢想象今後%e9%b8%a1飛狗跳的畫麵。

想了想,他道:“還是找幾個好人家送養吧。”

正說著,就瞧見殿帥府小院裡,有人掀開簾子走了出來,藍衣布裙,身背醫箱,正是那位女醫官陸曈。

段小宴眼睛一亮,驚喜道:“這不就來了?”

“陸醫官——”他熱情迎上去。

陸曈剛一出門就聽見有人喚自己。

才抬頭,就見一團影子風一般的飄到自己眼前,段小宴站在自己麵前,手裡拎著幾團毛茸茸衝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看——”

陸曈順著看過去,腦子一懵。

四隻黑色小犬被段小宴陡然拎住後頸提至半空,徒勞地踢蹬軟綿綿的%e8%85%bf,嘴裡發出低聲嗚咽。

段小宴熱情介紹:“剛滿月的小狗崽,聰明伶俐、憨態可掬,既能摸頭揉捏,又能看家護院,實屬出行居家必備之吉祥物,陸醫官要不要來一隻?”

陸曈僵在原地。

有一瞬間,腦子裡飛快掠過無數久遠的畫麵,汙血與泥濘,哽咽和暴雨,支零破碎的軀體,山間墳塚帶著哭聲的無力。她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錯亂感,不知道自己是在千裡之外的盛京,還是孤燈熒熒的落梅峰上。

正午的日光穿過院子裡的紫藤花架大片灑下來,刺得人眼睛模糊,明明是三月暖陽,她卻仿佛回到身中“寒蠶雨”的日子,如墜冰窖,冰涼刺骨。

身前段小宴還在喋喋不休的訴說:“陸醫官你看,這裡有四隻小狗崽,每一隻都活潑機靈,兩隻雌的兩隻雄的,長大後不比我們梔子威武美麗,你挑一隻帶回醫官院,要不帶回西街仁心醫館也行,給你們看家護院,偶爾得了空閒,讓它母女兩個見見麵就得了……”

他接下來說了什麼,陸曈一句也沒聽清,那幾團黑色毛球幾乎要湊到她臉上,像一張巨大陰霾。她可以感到小狗溫暖皮毛觸及到皮膚的癢意,軟軟的,讓人忍不住發起抖來。

她開始有些喘不過氣,臉色漸漸蒼白。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忽地插了進來。

有人擋在她麵前,隔開了段小宴的靠近,也遮蔽了她的視線。

像是在窒悶的水下陡然被人救起,呼吸得救,她恍惚抬眸。

裴雲暎站在她麵前。

他應當是剛從武場回來,一手提著銀晤刀,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就轉過頭去,問段小宴:“做什麼?”

段小宴抱著四隻小狗:“……梔子的小狗崽,我想著殿帥府狗太多了,想送陸醫官一隻……”

“不用了。”

陸曈打斷他的話。

裴雲暎側首,看著她沒說話。

陸曈低著頭,不去看段小宴懷裡的小犬,背緊醫箱,隻拋下一句“我不喜歡狗”就快步離開。

段小宴望著她的背影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看看懷裡的團子,忍不住道:“她……這麼可愛,她居然不喜歡?哥……哥?”

青年收回視線,瞥一眼他懷中小犬,道:“閉嘴。”

第一百四十九章 暴雨

白日很快過去,夜漸漸深了。

醫官院的醫官們都已睡下,林丹青下午隨醫正進宮去給貴人看脈,累了一天筋疲力竭,早早上榻休息去了。

陸曈卻睡不著,索性去藥庫裡收拾方子。

收拾完方子,仍舊沒什麼睡意,便在醫書架上尋了本沒看過的醫籍,在桌前鋪了紙筆抄抄醫書。

夜很靜,院外隻有低切蟲鳴,藥庫裡層層藥架後,陸曈坐於矮幾前,就著燈火抄書。

“麥門冬、芍藥、景天、鴨蹠草,並主狂熱……”

“葶藶,卒發狂,白犬血丸服……”

“犬……”

筆尖一頓,她看著那個“犬”字,微微出神。

白日裡,少年懷裡抱的四隻小犬如毛茸茸湯團,她能感覺到手背觸及它們皮毛的溫暖,當它們懵懂探頭來%e8%88%94她的手時,總讓她想起記憶中的另一雙眼睛,澄明的、怯怯地,像兩粒發亮的漆黑珍珠。

她對段小宴說“我不喜歡狗”是假的。

她也曾有過一隻黑色的小犬,在很多年前。

她叫它“烏雲”。

那大概是陸曈上落梅峰的第三年,或許更早,她也記不大太清。

試藥的日子多了,陸曈也漸漸適應了落梅峰上的日子。學會了儲存食物,學會了在喝完芸娘給的湯藥後把自己關在茅草屋中,學會了芸娘不在時,與孤燈相伴的夜晚。

隻是這樣的日子未免乏味。

於是不試藥的時候,陸曈就偷偷翻看芸娘屋子裡的書籍。

她識字,父%e4%ba%b2教她讀過書,她從前也最不愛讀書,然而在那時,卻開始慶幸這地方還有如此多的書來供她打發時間,使得枯燥暗沉的日子不至於那麼難熬。

芸娘的書大多是醫書藥理,偶爾也有書史經綸。她照著自己采摘回來的藥草一一比對,漸漸也學會辨認了一些。

芸娘發現了她在偷看醫書,但竟沒有阻攔,任她翻閱,饒有興致的模樣。

後來藥草認識得差不多了,陸曈開始會一些簡單的方子。芸娘給她試藥完後,陸曈也會用山裡有的藥草給自己解解餘毒,調養調養身子。

那個時候,她是很高興的,總覺得在山上的日子沒有白費,漸漸地生出一種自己將來或許可以成為女大夫的錯覺。

再後來,陸曈就常常往茅草屋裡撿一些動物。

山間常有受傷的小獸,被捕獸夾夾傷的野貓、被狐狸咬斷%e8%85%bf的兔子、不慎從巢%e7%a9%b4摔下來的幼鳥……

陸曈路上遇見了,就將它們帶回去,待用藥草治好了,再放回山中。

慢慢地忙碌起來,竟不覺得孤獨了,茅草屋恍惚成了間熱鬨醫館,她就是懸壺濟世的坐館大夫,那些被偶然救下來的小獸便成了前來治病的病患。

苦中作樂起來,苦也成了甜。

有一日,她在亂墳崗撿了一隻野犬,應當甫出生不久,眼睛還未睜開。或許太過孱弱,雌犬帶走了彆的幼犬,唯獨留下了這隻。

陸曈將這隻幼犬帶回了茅草屋。

幼犬通體烏色,皮毛順滑,陸曈咬著筆杆想了許久,給它取名叫“烏雲”。

“牛尾烏雲潑濃墨,牛頭風雨翩車軸……”

這詩過去父%e4%ba%b2常叫他們寫來練字,陸曈最喜歡最後兩句,叫“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勢驟晴山又綠。”

她摸了摸烏雲的頭,悄聲道:“遇上我是你幸運,也算是‘雨勢驟晴’吧!”

烏雲很快長大了。

小狗機警活潑,常伴她身側,下山采摘藥草的時候,會幫陸曈叼著采藥的竹筐,白日裡陸曈把自己的食物分給烏雲一起吃,到了夜裡,陸曈坐在燈下翻看醫書時,烏雲就趴在她腳下守夜。

它是陸曈在山上唯一的夥伴,有時候陸曈看到小狗在日光下撒歡的模樣,恍惚覺得自己也回到了常武縣,在臨河的堤壩上追逐蝴蝶。

芸娘坐在樹下的小桌前做藥,一麵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你很喜歡這小狗啊。”※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陸曈摟著烏雲的脖子,低低“嗯”了一聲。

她很喜歡這隻小狗。

它像老天爺送她的禮物。

有一日清晨,陸曈一覺醒來,沒瞧見烏雲的影子。平日這個時辰,小狗早已來咬她的被角。

她心中陡生不安,慌慌忙忙衝出屋子,最後在院子的角落看見了烏雲。

烏雲躺在地上,瞧見它,費力睜開眼,嗚咽了一聲。

陸曈撲到它身邊,手足無措地想抱它起來。

“彆擔心,我讓它幫我試了一味新藥。”

芸娘從樹下轉出來,手裡捧著隻空碗,瞧著地上的陸曈笑%e5%90%9f%e5%90%9f開口:“還未取名字,成分是卷柏、女青、狼毒、鳶尾、砒石……”她說了很多。

陸曈呆呆望著她,終於忍不住顫唞起來。

砒石有毒。

小狗是不能服用砒石的,何況烏雲還不到半歲。

芸娘說:“七日。”

“……什麼七日?”

“你現在不是學了點醫術麼?你要是能在七日內替它解毒,它就能活。”

婦人笑容溫柔,帶著點好奇的關切:“我已將此毒材料都告訴了你,小十七,彆讓我失望啊。”

陸曈緊緊抱著懷中夥伴,臉色慘白。

那是很短暫又很漫長的七日。

每一刻都像是煎熬,她幾乎不吃不睡,忘記了時日,翻遍了所有醫書,隻痛恨自己讀過的藥理為何不能再多一點,醫術為何不能更精妙。她好像成了一個廢物,從前引以為豪的、覺得自己可以做女大夫的美夢倏然破碎。

蠢得可笑。

到了第七日,烏雲全身上下已經潰爛得不成模樣。

小狗還沒死,已經發不出聲音,那雙明亮的眼睛含著無限眷戀盯著她,陸曈的眼淚滴在手背上,小狗便費力伸出%e8%88%8c頭,溫柔%e8%88%94了%e8%88%94它的手。

她做不出解毒的方子,她根本救不了自己的朋友。

陸曈跪倒在芸娘跟前,哽咽著哀求:“芸娘……芸娘……你救救它……”

芸娘俯身,輕輕扯開她抓著自己裙角的手,歎息著搖頭。

“小十七,你不能將所有希望都寄予他人之上。”

“而且,”她微微一笑,“你現在,已經沒有付與我的診金了呀。”

當年陸曈以自己為條件,求得芸娘救了陸家一門。

可如今,她連自己都不是自己的,已沒有與芸娘做交易的資格。

外麵陰雲沉沉,烏雲在她懷裡咽了氣。

她眼睜睜地看著它咽了氣。

那具溫暖的、毛茸茸的身體漸漸變得冰冷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