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暗色裡,似乎有身披白帛的女子坐在遠處,對著他微笑開口。
“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袖中紙包尖銳的折角觸疼了他的手指,吳有才驟然回神,慢慢將那方小包攥緊於掌心。
秋雨還在繼續,滴滴點點砸在人身上,像是要苦到人心裡。點名已結束,吳有才隨著長蟲似的考生隊伍,走進分到的新的那間黑漆漆的號舍,像走進一方早已為他鑄好的墳塚。
最後一場,考的是詞賦。
這本應是吳有才最擅長的一場,然而他卻一直沒有提筆,隻是坐在案前,呆呆看著狹小號舍裡的銅燈。
方才淋了一層雨,衣裳有些微濕。吳有才沒在意,這衣裳是母%e4%ba%b2十二年前第一次下場前為他縫的,為了討個彩頭,特意用了朱色的粗綈布料。十二年過去,綈袍的衣領和襟袖已被時光磨破,然而他卻不舍得重新拆開縫補,因為上頭有母%e4%ba%b2縫補過的舊線痕跡。
他靜靜地在號舍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東方天色既白,隱隱有%e9%b8%a1鳴自遠處的鬨市中傳來幾星,方才遲緩地提起筆,在麵前的考卷上書寫起來。
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字極為用心,神情甚至稱得上虔誠,然而細看下去,又有一種萬事俱畢的枯寂。
最後一筆落完,吳有才收回手,將筆擱至一邊。
他將紙卷舉起來,湊近認真看了一遍,才又重新放下,仰頭看向遠處。
號舍的窗外,天色已白,這場秋闈快結束了,過不了多久,考官收走考卷,這六十六間號舍裡人的未來前程,就此落定。
吳有才從袖中掏出那一方小紙包來。
他平靜地笑了笑,然後,打開了手中紙包。
……
相鄰不遠的號舍裡,荀老爹擱下筆,揉了揉發抖的手。
他已經很老了,不一定能熬得到下一次下場,然而秋闈這件事堅持了多年,似已成他心中執念。他無兒無女,不曾婚娶,爹娘早已過世,好像來人世一遭,就是為了博取功名。
同他一樣的讀書人,這世上多不勝數。
然而卑賤平人想要一步登天,這就是最直接、看起來也最有希望的辦法。
荀老爹枯樹般的老臉上浮起一個滿意的笑來。
大約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個夢果真靈驗,他覺得今年這場三場都寫得極出色,或許真應了書裡說的那句“伏久者,飛必高”,他忙忙碌碌這麼些年,說不準真能在入土前嘗嘗金榜題名的滋味。
荀老爹將寫好的考卷放在一邊,從考籃裡拿出幾塊乾糧來。
換場前考生在同考處領到後兩日要吃的乾糧。裡頭有一些燒餅、甜糕之類,滋味倒還可以,荀老爹怕答卷時間不夠,沒忙著吃。這會兒都寫得差不多了,隻等著主考來收考卷,於是心下放鬆起來,這才覺出腹中饑腸轆轆。
才拿起一塊燒餅咬了一口,突然聽得近處傳來一聲淒厲喊叫:“毒!有人下毒!救命——”
這聲音來得突然,在寂然貢院中猶如一聲巨雷,驚得荀老爹手上一個不穩,燒餅“咕嚕嚕”掉到了地上。
他沒空去撿,將號舍的窗往外推了推,抬高身子試圖去看外頭的場景。
貢院裡的號舍未免考生舞弊之行,每一間號舍都已上鎖,就連窗戶外頭也有鐵栓扣著,隻能開至一半。
從開了一半的窗戶裡能看得清楚,正是清晨,貢院空曠的院子裡,一個穿朱色衣服的身影從中滾了出來,恰好滾在大院中間,這人出現得突然,同考和主考尚未反應過來,荀老爹還在想,這人莫非是砸破了號舍門跑出來的——然而一旦破門而出,今年秋闈成績便作不得數,豈不是白熬一年?
下一刻,男子淒厲的喊聲又傳了過來。
“同年們,有人在乾糧中下毒,乾糧中有毒——”
乾糧有毒?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說法,那個在地上翻滾的身影漸漸的動作慢了下來,四肢不斷痙攣,從他嘴裡大口大口嘔出烏血,在地上洇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暗影。
荀老爹一愣,下意識看向地上滾落的燒餅,心頭驀然掠過一絲寒意。
貢院裡的乾糧都是統一分發的,早年間都是考生自帶乾糧,但因號舍潮濕,有的考生帶的食物很快變質。後來禮部便安排秋闈期間貢院為考生提供乾糧。
這人說乾糧有毒,那眼前這些……
荀老爹猛的收手,如避蛇蠍般地一把甩開考籃。
籃子裡的糕餅“嘩啦啦”撒了一地。
四周號舍裡幾乎驟然發出嘈雜叫喊——這個時間,多半都已考完,考生們見此淒慘場景,難免惶然驚悸。
荀老爹按住自己心口,此刻他心頭跳得飛快,隻覺氣喘得也急,偏在這時腦子裡還不合時宜地生出一絲古怪,那喊叫的聲音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聽過。
他這般想著,又顫巍巍地推開號舍的窗,大著膽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
朱衣方巾,身材瘦小,那人倒在地上,腦袋歪著,嘴角流出來的血在身下糊成一團。
他眼睛睜得很大,痛苦的神情凝在臉上,皮膚好似成了青色,如一截僵死的鬼魂,了無生氣的眼珠子恰好與荀老爹撞了個正著。
荀老爹呼吸一窒。
片刻後,他按著%e8%83%b8口喊出來。
“有、有才啊——”
……
仁心醫館開門時,已過巳時。
立秋過後,晝日變短,黑夜變長,除了賣早食的,西街小販們鋪子開張的時間都晚了許多。
銀箏正擦拭著櫃台上的藥茶罐子,對麵裁縫店裡的小夥計匆匆忙忙從外麵跑來,邊跑邊大聲道:“出事了,貢院出事了!”
孫裁縫捧著碗漱口,聞言轉頭問:“怎麼了?”
“剛才班房那邊的人說,聽見貢院裡死了個讀書人,說是號舍裡有人下毒,這會兒正吵得一團亂麻!”
銀箏手一抖,一罐藥茶不慎%e8%84%b1落,滾到了地上。
“老天爺啊,”絲鞋鋪裡的宋嫂聽見動靜走出來,“那貢院裡的不都是考試的學生嗎?誰會對學生下毒?”
“這我不知道。”小夥計撓頭,“貢院外頭都傳開了,不過時候不到不讓進,不曉得是什麼情況。”
銀箏臉色變了變,再顧不得其他,掀開氈簾進了小院。此刻時間還早,杜長卿和阿城未到,夏蓉蓉主仆在屋裡沒出來。
院子裡,陸瞳正把曬乾的新鮮藥材收進木匾裡。
銀箏三兩步走到陸瞳麵前,顫唞著聲音開口。
“姑娘,不好了,外頭在傳,貢院裡死了個考生!”
陸瞳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你說是考生死了?”她神情驀地一變,“糟了!”
銀箏見狀,心中更加緊張:“怎麼變成是是考生出事?會不會那個吳秀才毒錯了人……”
“不會。”陸瞳放下木匾,眸中神色變幻幾番,“是他自己服了毒。”
吳有才不殺主考官,也定不會殺彆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把藥用在自己身上。
她攛掇吳有才去殺了主考官,無非是借了吳有才心中的怨與怒。然而吳有才臨至絕境,竟然寧願自己服毒。
頃刻間,陸瞳就明白了這儒生的用意。
此刻最後一場快結束,貢院外已有考生家眷等待,號舍裡的人心思也浮動不定,這消息能從貢院中傳出來,顯然已惹出不小動靜。
對吳有才來說,目的似乎已達成。隻要惹出動靜,引人前來,或許就有機會查清考場舞弊之行。
但,死一個籍籍無名的讀書人和死一個主考官,在盛京能掀起的波瀾是不同的。貢院的大門不開,就無人知曉裡頭的真相,而秋闈還未結束,在這點時間裡,有足夠的時間將此事浪花按平。
吳有才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銀箏慌得不行:“姑娘,現在該怎麼辦?”
陸瞳寬慰她:“彆慌。”又思忖片刻:“你現在立刻去董家。”
“董家?”
陸瞳點頭,附耳在銀箏耳畔低聲耳語幾句,末了,銀箏看向陸瞳,有些猶疑:“這樣能行嗎?”
清晨的日頭刺目,晃得陸瞳眼睛也有些模糊。㊣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她仰頭,望著遠處的虛空,喃喃開口。
“誰知道呢,試試吧。”
架空哦,秋闈製度調整了下~
第七十四章 各方勢力
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正對著鏡前梳妝。
今日晌午,秋闈最後一場就結束了,董夫人打算去貢院門口接董麟。
她隻有董麟一個兒子,這些年,因董麟身子不好,從未下場過,連貢院大門朝哪頭開都不知道。今年董麟頭一遭觀場,不管中沒中,董夫人都想在旁人麵前露露頭。自然,也得打扮得光鮮一些,好給兒子長長臉。
身後丫鬟將一根珍珠碧玉步搖插在她發髻間,動作有些重了,扯著了頭發,董夫人“哎唷”一聲,丫鬟忙跪下請罪。
董夫人瞪她一眼:“笨手笨腳的。”自己將那根步搖插上,對鏡照了照,適才滿意,又問身邊下人:“什麼時候了?馬車備好了沒有,勝權,勝權——”
叫了兩聲,護衛沒進來,倒是進來了個小廝,麵色惶然,一進門就給董夫人跪下了:“夫人,夫人不好了!”
董夫人看他一眼,沒好氣地問:“又怎麼了?”
“貢院裡、貢院裡出事了——”
“什麼?”
小廝埋著頭,身子抖得像篩子,不敢去看董夫人的神情。
“說是……說是號舍裡死了個讀書人。”
號舍裡死了個讀書人。
董夫人原本聽得漫不經心,須臾,像是才聽懂了話中之意,臉色一下子變了。
她“謔”地一下站起身,死死盯著地上人:“誰死了?”
“小的、小的不知。貢院外頭路過的人說,當時裡頭吵得很凶,隻依稀瞧見是個穿朱衣的,叫喊聲倒是很大,說是有人在貢院考籃裡的乾糧下了毒。”
董夫人聽到“朱衣”兩個字,身子晃了晃,險些暈倒過去。
朱衣!
董麟下場穿的那件新衣裳,就是她特意叫裁縫用朱紅洋緞給他做的新袍子,想著初次觀場討個彩頭。
這人有可能是她的麟兒!
董夫人喚了一聲“我兒”,身子便踉蹌幾步,身邊丫鬟忙將她扶住在椅子上坐下。
“此事告訴老爺沒有?”
“老爺還在宮裡,已讓人去了。”
董夫人咬牙:“等他回來……都什麼時候了!”她猛的站起身,“快,備好馬車,我現在就要去貢院!”
得了消息的董夫人來不及多等,立刻令人備好車去往貢院。一路上護衛勝權在前頭駕馬,邊安慰董夫人:“夫人彆擔心,貢院那頭的消息說得不清不楚,少爺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
董夫人隻紅著眼睛,緊緊攥著手中絲帕:“你懂什麼!無緣無故的,